夜风卷着山岚的湿气,吹过新窑的余温,带来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意。
林中传来几声不似夜枭的鸟鸣,短促而尖锐。
谢云亭刚将最后一撮双熏兰香从焙笼中取出,动作便猛地一滞。
他抬起头,那双在火光中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疲惫,只有猎豹般的警觉。
“来了。”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却沉稳。
他没有半分惊慌,仿佛早已预演过千百遍。
这三年的蛰伏,他不仅是在研习茶艺,更是在推演仇敌的每一步棋。
“按计划行事!”
一声令下,原本寂静的窑场瞬间活了过来。
几个早已等候在暗处的精壮茶农悄无声息地现身,他们熟练地将刚焙好的茶叶分装进十只瓦坛,用油纸和草绳密封坛口。
谢云亭亲自在每张封条上落笔,写的不是“云记”,而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小字:“谢家古法”。
他又从怀中取出十张早已备好的简卡,上面只有一句话:“此香出自谢家古法,真假自辨。”
话语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是阳谋,是把评判的权力交还给徽州无数懂茶的百姓。
“记住,只送,不卖。送到各村信得过的茶馆和族老手里。”谢云亭将简卡一一分发,“告诉他们,这是谢家欠了三年的茶。”
茶农们重重点头,各自背起瓦坛,如泥鳅入水般滑入漆黑的山林,消失不见。
紧接着,谢云亭抓起一把松柴,大步流星地攀上窑顶。
他辨明风向,在三个预设的方位,接连点燃了三堆湿润的松木。
三股浓重而笔直的狼烟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如三炷巨大的黑香,遥遥指向黟县县城的方向。
这是谢家沿用百年的警讯——“三炷香”。
一炷敬天地,一炷告祖宗,一炷警后人。
今日,这三炷香,既是警讯,也是战书。
做完这一切,谢云亭回到窑内。
火已经熄了,他抓起一把尚有余温的茶灰,用力抹在脸上、身上,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刚从火场逃出的伙夫。
不出半刻,山道上火把攒动,人声鼎沸。
程鹤年一身黑色绸衫,面色阴沉如水,亲自带着商队护卫和一队县保安团的人马,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给我砸开!”
一声令下,破旧的窑门被壮汉们用巨木撞得粉碎。
程鹤年一步跨入,预想中人赃并获的场面并未出现。
窑内空空如也,炉灶冰冷,只有地上散落着一堆堆仿佛被仓皇遗弃的茶灰。
窑洞正中央,一面用竹竿挑起的素白布旗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用炭笔写着两个大字——“云记”。
字迹张扬,笔锋锐利,像是一双嘲弄的眼睛。
“人呢?茶呢?”程鹤年暴怒的嘶吼在空旷的窑洞里回响。
“掌柜的,后山也搜了,只有几条通往不同村子的小路,都找不到脚印。”一个副手跑来禀报,声音里透着不安。
程鹤年的目光扫过满地茶灰,一种被愚弄的羞辱感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对着那面素布旗“砰砰”两枪,布旗应声破开两个大洞。
“《谢氏茶经札记》!他一定藏起来了!”程鹤年双目赤红,“给我挖!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本鬼东西给我找出来!”
手下们立刻拿着锄头铁锹,开始疯狂地挖掘地面。
“掌柜的,使不得啊……”副手凑近,压低声音,“现在外面……外面已经传开了,说‘云记出新香,闻之病痛消’。咱们这么大动干戈,要是再找不到东西,恐怕……”
“怕什么?”程鹤年冷笑一声,牙缝里迸出狠戾的字眼,“香能敌枪?一群泥腿子传几句屁话,还能翻了天不成!传我的话下去,黟县境内,谁家敢私藏、售卖这来路不明的茶叶,一律按通匪论处,抄家!”
他相信,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香气、任何计谋,都不过是土鸡瓦狗。
就在程鹤年的手下把窑场翻得底朝天时,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少年,扛着一把锄头,混在搜山的人群里,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正在窑洞一角观察局势的谢云亭。
少年正是阿篾。
他从汉口码头一路扒车船赶回,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机警。
他装作挖掘时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倒向谢云亭,在旁人看来只是寻常的碰撞。
电光石火间,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硬纸和半页揉皱的电报抄录,已经塞进了谢云亭的掌心。
阿篾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飞快说道:“俄商‘伏尔加号’,后天返航,船上有洋行大人物,去上海开品茗会,定明年的华茶份儿。我听码头上的买办说,他们要找……‘真正有兰底香’的茶做样。”
说完,阿篾立刻爬起来,继续埋头挖掘,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跳。
他攥紧掌心的东西,是两张去往芜湖的船票,还有那半页关键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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