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洗尽了白日码头的喧嚣与尘埃。
江风自江心吹来,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拂过云记临时货栈的窗棂,让灯火都跟着摇曳了一下。
谢云亭正对着那盏煤油灯,细细摩挲着那份由老舵魏托付的、泛黄的长江水道图。
牛皮纸的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用浓淡不一的墨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地名。
这不仅仅是一张图,这是一位老船工一生的心血,是无数次与风浪、与暗礁、与人心搏斗后留下的印记。
“掌柜的,这……太贵重了。”阿篾站在一旁,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震撼。
从商户褚万年的主动示好,到帮会打手黑疤刘的纳头来投,再到老舵魏的倾囊相授,这短短一夜的收获,比他们在汉口十数日的苦心经营加起来还要丰硕。
“贵重的不是图,是人心。”谢云亭小心翼翼地将图卷好,收入一个特制的铁筒中,“阿篾,记住,茶能聚人,但信义才能聚心。我们用一条竹筏赢来的,就是这颗心。”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褚老板代表的是‘利’,黑疤刘代表的是‘力’,而魏大爷他们,代表的是‘义’。在汉口这个码头,利、力、义,三者皆备,我们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阿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知道,自家掌柜的眼光,总是能看到比别人更远的地方。
“咚、咚、咚。”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三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节奏沉稳,不似寻常访客。
阿篾立刻警觉地握住了身旁的扁担,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带洋腔的中文,清晰而冷静:“我是和记洋行的李翻译,奉我们大班之命,有要事求见谢掌柜。”
李翻译?
谢云亭和阿篾对视一眼。
白日里,这位李翻译一直保持着绝对中立,只是作为公证人记录事实。
此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开门吧。”谢云亭整了整衣衫,从容道。
门开,李翻译一身熨帖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与这简陋的货栈显得格格不入。
他先是礼貌地对阿篾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谢云亭身上,微微躬身。
“谢掌柜,冒昧打扰。”
“李先生请坐。”谢云亭指了指唯一的板凳,自己则坐在了货箱上,顺手为他倒了一杯尚温的祁门红茶。
李翻译没有坐,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递上:“这是我们大班,亨利·考斯先生的亲笔信。”
信封是厚实的米色卡纸,上面的火漆烙印着一个精美的“H&K”字样——和记洋行(亨利·考斯与金公司)的缩写。
谢云亭接过信,并未立刻拆开,只是问道:“考斯先生有何指教?”
李翻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直接:“我们大班对谢掌柜今日在码头的表现印象深刻。他认为,‘云记’的祁门红茶,无论是在品质上,还是在其所代表的诚信上,都拥有进入上海、乃至远销海外的潜力。”
“上海?”阿篾心头一跳。
“是的,上海。”李翻译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谢掌柜应该清楚,汉口的茶叶贸易,最终都要汇入上海。那里才是真正的远东贸易中心。考斯先生的意思是,和记洋行愿意作为‘云记’在上海的独家代理,帮助您的茶叶进入租界,甚至登上开往伦敦的货轮。”
这个提议,无疑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对于任何一个内地茶商而言,能搭上洋行这条线,就等于一步登天,省去了无数打通关卡的麻烦和成本。
然而,谢云亭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翻译,淡淡地问道:“条件呢?”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洋行的算盘,向来打得比谁都精。
李翻译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欣赏这种冷静:“条件很简单。第一,‘云记’需将上海市场的全部销售权独家授予和记洋行,为期五年。第二,所有出口茶叶,必须使用我们洋行指定的包装和品牌,也就是贴上‘H&K’的标签。”
阿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哪里是合作,这分明是吞并!
第一条,是掐住了销售的喉咙;第二条,更是要抹去“云记”的名字,让谢家耗尽心血改良的兰花香祁红,最终变成洋行的功劳。
届时,“云记”将彻底沦为和记洋行的供货作坊,再无出头之日。
“这不可能!”阿篾忍不住出声反对,“我们‘云记’的茶,凭什么要贴你们的牌子!”
李翻译没有理会阿篾的激动,只是看着谢云亭,等待他的回答。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优厚条件,多少商号挤破头都求不来。
谢云亭却笑了。
他缓缓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信是用流畅的中文书写,内容与李翻译所说大同小异。
“李先生,请转告考斯先生,”谢云亭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我谢某人做生意,有两个规矩。第一,我的茶,必须姓‘谢’,叫‘云记’。第二,我的路,要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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