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洋行,上海,外滩。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厚重的雕花玻璃窗,却未能搅动会议室里凝滞如冰的气氛。
英籍督察官,阿奇博尔德·珀金斯,正用一种审视劣等殖民地产品的目光,轻蔑地捏着那份从汉口加急送来的文件。
文件上,谢云亭提出的三项条件清晰而刺眼。
“火漆茶引?”珀金斯先生的鹰钩鼻下,嘴唇撇成一道刻薄的弧线,“亨利,我以为我们是在讨论现代商业,而不是要承认某种来自内陆的、落后的地方陋习。这东西,和巫师的护身符有什么区别?”
被称作亨利的采购部主管,考斯先生,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湛蓝的眼眸里闪烁着数据般冷静的光芒。
“阿奇博尔德,或许它像护身符,但这个护身符很有效。”他敲了敲桌上一份报告,“过去三个月,经由我们渠道销售的,所有贴着‘云记’火漆引的茶叶,客户退货率仅为百分之零点七。而我们自营的‘皇家甄选’品牌,退货率是百分之八点三。数据不会撒谎。”
珀金斯脸色一僵,强辩道:“那是他运气好!或者说,他的客户群体本身就比较低端,不懂分辨!”
“恰恰相反。”考斯平静地反驳,“他的主要买家,正是那些被我们判定为最挑剔的华人茶馆和商号。他用他的‘陋习’,夺走了我们最难啃的市场。现在,他想把这个标准,变成整个长江航运的准则。先生们,我们讨论的不是一个茶引,而是未来谁来定义‘好茶’的权力。”
一番话让会议室陷入死寂。
最终,一位董事会元老缓缓开口:“既然如此,就让科学来裁决。增设一个‘试点检验’环节。我们随机选取一百箱他的茶,不经过任何中间商,直接封存运往伦敦总部的实验室,进行最全面的成分溯源和品质分析。如果他的茶,真如数据表现得那么完美,我们就承认他的标准。如果检验出任何问题……”
他顿了顿,冷笑道:“那这个来自汉口的‘茶神’,就会在整个远东市场,成为一个国际笑话。”
决议通过。
消息通过电报传回汉口时,江风仿佛也带上了几分寒意。
褚老板拿着译文,手都在抖,急匆匆地冲进云记货栈:“谢掌柜,万万不可!这是个陷阱!他们要把茶运到伦敦去,万里之遥,路上动什么手脚我们怎么知道?万一他们就是存心要做一份假的报告,我们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啊!我们应该暂缓备案,从长计议!”
“暂缓?”谢云亭正在校对他亲手绘制的茶路图,闻言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反问,“褚老板,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自己竖起来的旗,现在亲手降下,那之前在江心丢掉的脸面,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他终于放下笔,目光清亮如洗,没有半分慌乱。
“阿篾,传我的令。”
“在!”
“从库存中,精选一百箱最高等级的‘特贡兰香红’。记住,是品相、香气、滋味都无可挑剔的批次。”
“是!”
“另外,”谢云亭递给一旁的孙秀才一张纸条,“劳烦先生,将这段话译成英文,制作成双语说明卡,每一箱里都加贴一张。”
褚老板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此箱茶叶,经云记‘鉴定系统’终审,确认无任何瑕疵与杂质。若于海外开箱后检出任何非茶叶成分之污染,敬请核查运输链及仓储环境。”
这几句话,看似是简单的说明,实则是一份绵里藏针的免责声明,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运输过程。
阿篾看得热血沸腾,却仍压低声音问:“掌柜的,真就这么让他们查?咱们的工艺……还有您的秘密……”
谢云亭走到窗边,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缓缓道:“我让陆先生用显微镜冲洗出的茶叶结构图,比他们伦敦实验室的任何图谱都更清晰。我们的工艺,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了极致。阿篾,你要记住,我怕的从来不是检验,而是这个行当里,根本没人敢站出来接受检验。”
他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心中猛地一震。
这已经不是商人的自信,而是一种近乎于宗师的绝对权威。
装箱那日,汉口码头格外热闹。
李翻译作为洋行代表,亲自到场监督封箱和铅封。
他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每一箱的编号,神情职业而冷静。
然而,当他看到云记的伙计在封箱前,于每口箱子的夹层里嵌入一片薄薄的铜片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阿篾兄弟,这是什么?”
阿篾正专注地用铁锤将铜片敲入预留的凹槽,头也不抬地回答:“防调包的标记,类似银行汇票上的密押。每片铜片上都刻着独一无二的暗码,只有我们掌柜的能对得上。换了箱子,换不了这片铜。”
李翻译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铜片,趁着旁人不注意,用指甲飞快地在一个即将封口的箱子边缘拓下了一组模糊的数字和纹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