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江风撕扯成无数翻滚的碎片。
那星星点点的火光,起初只是岸边几处零落的萤火,却在几个呼吸间,燎原般从汉阳的码头铺开,沿着长江两岸蜿蜒而去,一路烧向黑暗的尽头。
那不是死寂的鬼火,而是由一双双属于船夫、茶农、脚夫、女工的手点燃的,浸透了桐油的松明火把,每一簇都跳动着一颗滚烫的人心。
辰时三刻,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浓雾锁江。
一艘孤零零的乌篷船,如同冥河上的渡舟,自汉阳码头缓缓驶出。
船头之上,一面崭新的“信”字红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那红色,在灰白的天地间,如同一道乍破的血口。
谢云亭就立在船首,一袭单薄的青布长衫,怀中紧紧抱着那尊沉甸甸的火漆母模,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感受到他心脏沉稳而有力的搏动。
他面容肃穆,眼神望向前方被浓雾吞噬的江道,竟无半分惧色,平静得如同赶赴一场宿命的典礼。
岸上,没有一个送行的人。
只有风,像无数游魂的呜咽,吹过连绵的芦苇荡,发出沙沙的悲鸣。
江边渡口,唯一还亮着灯的茶棚里,老艄九佝偻着背,将一碗浑浊的烈酒一饮而尽。
酒水滚过喉咙,火辣辣的。
他将粗瓷碗重重磕在桌上,浑浊的老眼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孤船,对着空无一人的茶棚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这回……是真的走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支流暗影里,五道尖锐的白浪猛然破开水面!
五艘形如凶鳄的摩托快艇,引擎发出低沉而暴戾的咆哮,如离弦之箭,从不同的方向合围杀出。
冰冷的铁钩在空中划出凄厉的破风声,直扑那艘乌篷船脆弱的船舷。
船行至龟山与蛇山之间的峡口江心,水流最是湍急。
五艘钢壳快艇终于完成了半月形的包围圈,将乌篷船死死锁在中央。
冰冷的机枪口从艇首探出,黑洞洞地对准了船上的每一个人。
旗舰甲板上,三江会舵主杜沧海身披黑色风氅,满脸横肉因狞笑而剧烈地抽搐。
他举起一只雪茄,遥遥指向谢云亭,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带着生杀予夺的快意:“给我砸沉它!我要让那块狗屁的火漆引,去江底喂鱼!”
“嗖!嗖!”
两支粗大的铁钩带着铁链,如毒蛇吐信,精准地搭上了乌篷船的船帮。
刺耳的撕裂声中,厚实的船板瞬间迸裂,木屑纷飞!
船身剧烈一晃,几乎要被这股蛮力扯得散架。
死局已定。
就在杜沧海准备下令开火的刹那,异变陡生!
北岸陡峭的山崖之巅,一星微弱的火光毫无征兆地亮起。
众人惊疑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拄着拐杖,如一尊剪影般立于崖顶风中,正是灰婆!
她身旁,一个半大的少年奋力将一根火把,捅进了一个半人高的古旧陶罐。
“轰——”
一股暗红色的火焰自罐口冲天而起,带着一股奇异的松脂浓香,烈焰高达数丈,在灰白的天幕下,如同一座沉寂了千百年的烽燧,被骤然点燃!
那不是火,是信号,是召唤!
一瞬之间,仿佛沉睡的巨龙被唤醒,两岸彻底沸腾!
黄石矶码头,沉重的铜钟被一个精壮的挑夫用尽全力敲响,“当——当——当——”的钟声,雄浑苍凉,如雷滚过江面。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用尽平生力气嘶吼起来,正是那个被谢云亭提拔的小石头:
“云记走——!!!”
一声呼喊,引来万千回应。
沿江数十个村落里,那些手持松明火把的茶农、女工、船夫,潮水般涌上堤岸。
刹那间,一道蜿蜒数十里的火龙,在长江两岸熊熊燃起,驱散了浓雾,照亮了整片江域,将灰白的天地映成一片壮丽的赤金!
火光跳跃,映出一张张质朴而决绝的脸。
有人站在岸边,泪流满面地哭喊:“谢老板救过我娃的命!他的船不能沉!”
更多的人,在火光中高声唱起了那首由谢云亭教给孩子们的《茶魂谣》,歌声初时零落,继而汇成洪流,穿透了机枪的威胁与引擎的硝烟:
“青山绿水茶魂香,一片丹心在长江……”
歌声、钟声、呼喊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击在三江会众人的心上。
快艇之上,几名负责操纵的驾驶员动作明显一滞,脸上满是震惊与茫然。
其中一个刀疤脸的汉子,死死盯着岸上那片火海,握着操纵杆的手开始颤抖。
他猛地扔下操纵杆,一把摘掉头上的帽子,朝着那艘乌篷船深深地低下了头——三年前,他嗜赌欠下巨债,被对家茶行抓去要剁手,是云记路过的管事悄悄塞钱,才让他囫囵着回了家。
“老子不打了!”另一艘快艇上,一个年轻些的船员猛地站起,赤红着双眼怒吼,“岸上那些人,都是咱们的乡亲!云记护的是咱们华商的饭碗!我们凭什么帮洋人砸自己的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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