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华北平原,暑气已经像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压在人心上。
林雨潇佝偻着腰,手里的锄头被日头晒得发烫,每刨一下都带起一股混着汗味的干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点,还有几处被田埂上的荆棘划开的细口子,沾了泥,隐隐发疼。
生产队的打谷场就在不远处,几个社员蹲在树荫下歇晌,目光扫过来时,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鄙夷,有畏惧,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淡漠。
自从半个月前,他被押着在县城游了街,“林雨潇”这三个字就牢牢在全县的田埂、街巷里被人嚼来嚼去。
这事的由头,说起来他不过是在知青点跟几个孩子讲了语文语法,偏就被顾北哲听了去,断章取义,抓着由头,把林雨潇批斗。并连夜就往县革命委员会跑,添油加醋说他“贬低伟人”。
县革委会正缺“典型”,当即就拍了板。
第二天一早,林雨潇还没来得及洗漱,就被王玉岩带着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从知青点揪了出来。麻绳勒得手腕生疼,他被推搡着塞进一辆驴车,一路颠簸着进了城。
批斗会设在县剧院的广场上,台子搭得简陋,红漆写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歪歪扭扭。
林雨潇和另外几个被揪出来的“分子”站成一排,脖子上挂着大木牌,头被人按着往下低,身子几乎要低到地。
台下的人群喊着口号,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竟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他们身上砸。
王玉岩就站在台侧,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胸前别着枚毛主席像章,腰杆挺得笔直。
他时不时凑到革委会干部耳边说些什么,每说一句,那干部看林雨潇的眼神就更冷一分。林雨潇余光瞥见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得意,只觉得心里像被塞进了一把碎玻璃,又扎又凉。
批斗会结束,便是游街。几个人被用绳子串在一起,在县城的主要街道走了整整一下午。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听见周围人的议论:“这就是那个的知青?看着文绉绉的,心思倒坏”“听说还是个高中生呢,读了书倒学会反对伟人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进他心里。,现在道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旦被贴上标签,就只能任由人评说。
被押回生产队时,天已经擦黑了。知青点的那间土坯房,他是回不去了。
队长早就发话,让他搬到村西头废弃的房尾里住,说是“方便监督”。
房子低矮潮湿,墙角堆着发霉的草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粪味和霉味。他往草堆上一躺,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手腕上的勒痕已经紫黑,一碰就疼。
更让他寒心的是昔日的伙伴。之前常一起讨论文学的老张,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远远地就绕着走;
还有那个总爱找他请教的小李,居然在社员大会上发言,说“林雨潇早就不对劲了,私下里总说外国的书好,分明是被资本主义腐蚀了”。
那些无中生有的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真的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生产队派了个姓刘的老汉监督他,老汉是个寡言人,倒不怎么刁难他,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下地干活,老汉就蹲在田埂上抽烟;
他回牛棚歇着,老汉就守在门口。
社员们更是避之不及,浇水时见他过来,就赶紧把水桶往另一边挪;
分饭时,炊事员舀给他的粥,永远是最稀的那一碗,里面几乎看不见米粒。
他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就被彻底排斥在外。
白天顶着日头干最累的活——挑粪、挖沟、拉犁,哪样重哪样来;
晚上躺在冰冷的草堆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远处的狗吠,只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真的像王玉岩说的那样,自己错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林雨潇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身上的蓝布褂子空荡荡挂着,风一吹就晃。他很少说话,也很少抬头,只是机械地干活、吃饭、睡觉,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天夜里,格外闷热。白天刚割完一亩地的麦子,林雨潇累得沾着草堆就睡着了,连身上的泥都没来得及拍掉。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空气越来越闷,胸口像压着块石头,耳边隐约有雷声滚动,远得像在天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电闪划破夜空,紧接着“轰隆”一声惊雷,震得牛棚的土墙都微微发颤。林雨潇猛地惊醒,浑身打了个激灵,额头上全是冷汗——不是吓的,是热的,也是闷的。
他正要翻身,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那力道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像是监督他的老刘头——老刘头年纪大了,手脚粗笨,推人从来都是实打实的。
林雨潇心里一紧,猛地睁开眼。
昏暗中,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他看清了来人——是苏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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