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的车马平稳,再不见来时的泥泞颠簸。
嬴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那张因搅动粪肥而沾染了尘土的侧脸,此刻在夕阳余晖下,竟透出一种古老青铜器般的沉静光泽——铜绿斑驳,却内蕴千钧之力。
暮风从车帘缝隙钻入,带着渭水河畔初夏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指尖时微凉如露。
远处咸阳城楼轮廓渐显,青灰色的砖石在斜阳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仿佛一座蛰伏巨兽的脊背。
“墙拆了,路才能通。”他忽然低声道,声音像磨刀石擦过铁刃,沙哑而锋利,“朕不怕他们骂朕是暴君,只怕他们装聋作哑,让天下人都跟着他们一起做梦。”
我心头一动,正欲应和,一阵急促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黄昏的宁静。
尘土飞扬间,苏禾清冷的声音穿透风帘:“君上,咸阳急报。”
我掀开车帘,接过她递来的密信。
羊皮卷尚裹着驿骑体温,蜡封边缘微微软化,指尖轻触便留下一道浅痕。
展开刹那,墨迹未干,字字如针刺入瞳孔。
五月夏祭将至,按大秦旧例,各家宗族须在宗庙之内举行盛大的“告天礼”,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就在昨夜,以宗正卿为首,关中三十六家大姓的族老在蓝田李氏的别院秘密集会,议定了一桩毒计。
他们要在夏祭大典上,集体上演一出“绝收示警”。
所有推广了火薯的村庄,由族老出面,禁止村民收割。
他们要让那些已经成熟的火薯,就那么活生生地烂在地里,以此向天下人昭示——此乃“逆天之术”,终将颗粒无收,招致天谴。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我捏紧了信纸,指节泛白,纸页边缘被攥出细小褶皱,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一股腥甜的气息仿佛已提前从田间飘来,在鼻腔深处隐隐作祟。
这些老狐狸,他们是在赌,赌千百年来根植于百姓心中的鬼神敬畏,仍能胜过眼前那沉甸甸的粮产。
他们要用一场盛大的腐烂,来摧毁新政在民间的全部威信。
这一仗,若他们赢了,我与嬴政在泾阳田埂上所做的一切,都将沦为笑柄,新政威信扫地。
若他们输了,那维系了他们数百年的宗法族权,便会连同那些烂薯一起,彻底崩塌。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大秦的未来走向。
嬴政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没有看信,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惊慌,只有狼见到猎物时,那种冰冷而兴奋的光,如同月下寒潭倒映星芒。
“他们终于肯出手了。”他淡淡道,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期待,唇角微扬,似嗅到了血腥前的战栗快意。
我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焰舔舐纸角,焦黑迅速蔓延,墨字蜷缩成灰蝶飞舞。
热浪扑面,灼得睫毛微颤。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们以为自己布下的是天罗地网,却不知,我等的,就是他们主动走进这网里。”
“不,”我对他摇头,“我们不阻止,更不能去强行收割。我要让他们亲手把自己的牌位,砸得粉碎。”
回到咸阳的当夜,我便连下两道命令。
第一道,命巡行院主事轲生,立刻依据各地巡行使呈报的火薯长势、土壤墒情、施肥记录,赶制出一份《夏收预估榜》。
“启禀君上,”轲生连夜回禀,“泾阳三县早派农吏逐田登记,每旬上报藤蔓密度与叶色变化,再参照皇庄试验数据推算成熟周期,误差不过一二成。”
榜单要用最大号的隶书张贴于咸阳东市和各县衙门口,用最直白的数据,预测出每一个村落的火薯亩产。
我特意让他在榜单最下方用朱砂红笔批注一行大字:“若如期收割,关中九成以上村庄,亩产将破四石大关!”——朱笔落纸时“吱”一声轻响,如血滴坠地。
第二道,我将墨鸢从工部作坊里揪了出来,给了她一张图纸。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做出这个东西。”
墨鸢看着图纸上那个古怪的器物,皱起了眉:“这是……玻璃窖?”
“没错,透明的窖。”我指着图纸道,“我要让全咸阳的百姓,都能亲眼看着土里的火薯,是如何一天天长大的!”
她沉吟片刻:“寻常琉璃易裂且浑浊……但南越曾贡一批‘明镜石’,乃冰晶砂煅炼而成,若切成薄片拼接为穹顶,或可成井状观薯之器。”
七日之间,“见薯井”成了咸阳最热的谈资。
孩童绕行嬉戏,踮脚拍打晶壁;老农蹲地细数薯块数目,口中念念有词;商贾们甚至开始押注哪村亩产最高。
而与此同时,各村族老的耳目纷纷回报:民心动荡,禁令渐难维持。
七日后,咸阳东市最热闹的十字街口,一座奇特的建筑悄然矗立。
它不高,仅齐腰深,却以数十片打磨光滑的“明镜石”围成环形穹顶,下方覆土栽藤,宛如一口倒扣的水晶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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