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观星阁顶层那片被孤寂包裹的寂静不同,相国府另一侧的文昭院,则是一片被书香浸透的安宁。
窗外,长安城鼎沸的欢呼如同遥远的海潮,一阵阵拍打着院墙,却无法真正侵扰这方庭院的静谧。院中的几竿翠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碎银。
书房内,没有点燃寻常的蜜蜡或牛油灯,而是悬着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晕,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这光既不刺眼,也无烟火气,最是适合夜读。
蔡文姬端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案前。
她今日换上了一袭素白的深衣,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未施半点粉黛。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窗外那足以掀翻天地的狂欢,不过是她书中一页无关紧要的注脚。
在她面前,铺着一张澄心堂纸。纸质细腻,洁白如雪,是董卓特意命人从他那“百宝库”中取来的,据说一张便价值千金。案头,一方古朴的龙尾砚中,墨汁已研磨得恰到好处,浓而不滞,黑中透亮。
她手边放着一叠厚厚的札记,上面用娟秀的小楷记录着各种信息。有从军中传回的战报,有李儒提供的敌我双方兵力部署,甚至还有一些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描绘着“铁兽”与“火雨”的草图。
这些,都是她向董卓索要的。
那个男人对此的反应一如既往的粗鄙。他捏着自己的下巴,用审视货物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咧开大嘴笑道:“怎么,咱家的文姬也想学着领兵打仗了?行啊,等哪天咱家腻了,就把吕布那小子换下来,让你去当大将军!”
面对这种轻佻的调戏,她早已能心如止水。她只是平静地回道:“知己知彼,方能落笔。妾身要写的,是信史。”
最终,他还是同意了。那些最机密的军情,便流水般地送到了她的案头。
此刻,她轻轻拈起一支紫毫笔,笔尖饱蘸墨汁。手腕悬空,笔锋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落。
她的脑海中,并非在构思华丽的辞藻,而是在回放一幕幕真实的画卷。
是洛阳冲天的火光,将整个夜空烧成一片绝望的血色。是颠沛流离的路上,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是匈奴的弯刀,和那些在刀下哭喊、最终归于沉寂的姐妹。
她曾以为,这世间就是一座无间地狱。
直到那个肥胖的身影,像一头闯入羊圈的恶熊,蛮横地将她从南匈奴左贤王的大帐中“抢”了出来。她本以为,那只是从一个地狱,坠入了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可他没有碰她。
他给了她一座长安城中最好的庭院,给了她一座比她父亲蔡邕的藏书阁还要宏伟的图书馆,甚至给了她许多闻所未闻的“奇书”——上面画着各种精巧的机械图样和她看不懂的符号。
他只是偶尔会像个无赖一样闯进来,说几句粗话,看她蹙眉的窘态,然后心满意足地大笑着离开。
他给了她安宁,给了她尊严,更给了她继续治学的可能。
而窗外,那些百姓发自肺腑的欢呼,是这安宁最有力的证明。
以暴虐终结战乱,以杀戮换取和平。
荒谬吗?
或许。
但对于那些在战火中挣扎求生了数十年的百姓而言,这便是最实在的道理。
她,蔡文姬,作为这个时代的亲历者,有责任将这一切记录下来。不是为了粉饰,而是为了给这个崭新的、由鲜血浇灌而出的时代,下一个定义。
她不再犹豫。
手腕微沉,笔锋落下,一行遒劲而不失秀逸的隶书,在纸上生成。
“序章·定鼎赋。”
她要为这个时代,写下序章。
“……岁在庚午,天下崩摧。九州沸鼎,万民流离。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于是有国贼董氏,自西而来,挟雷霆之威,履神鬼之迹……”
她的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她没有回避董卓“国贼”的骂名,反而将其作为一切的开端。欲扬先抑,方显其功。
当写到青龙谷之战时,她的笔锋微微一顿。
那些描绘着“铁雨”的草图在她脑中浮现。她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但她能想象那样的场景。
“……非马非牛,钢铁为躯,名曰‘玄武’。其行也,地动山摇;其鸣也,声动九天。又有‘天火’之器,烈焰喷薄,弹落如雨,触之则筋骨成泥,血肉为糜。袁曹联军八十万,恃勇而骄,入此谷中,如鱼入沸鼎,如蚁聚火穴。旦夕之间,灰飞烟灭,昔日之盟主,今朝之囚徒也……”
她用最古典、最瑰丽的笔法,去描绘那些超越时代的杀戮兵器。她将科技,解构成了神话。她知道,后世的史官或许会质疑,会斥为荒诞。但她更知道,只有这样的文字,才能勉强描述出那份无可匹敌的力量,那种将一切旧秩序碾碎的、不容置疑的霸道。
这,就是董卓的“道理”。
正在她文思泉涌之际,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