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喧嚣,终究有平息的时候。
持续了数日的全城狂欢,像是燃尽了灯油的灯盏,火焰渐渐低微,只剩下一些零星的余烬,在深夜的街巷里发出微弱的光。
刘备的府邸内,却比城中最寂静的角落还要安静。
这座宅院名为“昭德苑”,是董卓赐予他的居所。名字起得冠冕堂皇,意为“彰显德行”,听在刘备耳中,却无异于最尖刻的嘲讽。
他正坐在堂前。
堂上没有点太多灯,光线昏暗,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地板上交错、扭曲,像一群无声的鬼魅。
关羽坐在一侧,闭目养神,那柄青龙偃月刀就立在他手边,刀身的寒气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张飞则在堂下来回踱步,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可那沉重的身躯依旧让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心里。
白日里,一名宫中派来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在这里宣读了一份皇帝的诏书。
诏书的内容,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通篇都在赞颂董相国平定北方、再造乾坤的盖世奇功,称其功高盖世,德配天地,遂加封为“尚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这已是人臣之极,与篡位无异。
诏书的末尾,还“顺带”提了刘备一句,称他“深明大义,顺天应人”,特封为“安汉将军”,食禄两千石,以彰其“忠”。
安汉将军。
安定大汉的将军。
当听到这四个字时,张飞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关羽一个眼神递过去,他恐怕当场就要将那传旨的小黄门撕成两半。
刘备接了旨。
他跪下,叩首,谢恩。整个过程,面无表情,动作标准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直到此刻,那卷明黄的丝帛还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他想匡扶汉室。
这是他从一个织席贩履的少年起,就刻在骨子里的信念。为此,他半生漂泊,寄人篱下,屡败屡战,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仁义,足够坚韧,终能感召天下英雄,荡平奸佞,重塑大汉的荣光。
可现在,他得到了“安汉将军”的封号。
这份封赏,不是来自他想要匡扶的汉室,而是来自那个将汉室踩在脚下,肆意凌辱的国贼。
这算什么?
一个强盗冲进你家,霸占了你的屋子,羞辱了你的家人,然后反过来拍着你的肩膀,夸你是个好孩子,还赏了你一块写着“护家有功”的牌匾?
荒谬。
荒谬到令人发笑,笑到最后,只剩下满心的悲凉。
“大哥。”张飞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走到刘备面前,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里压着一团火,“俺想不通。”
刘备没有作声,只是抬眼看了看他。
“那董贼,用得是妖法,是鬼蜮伎俩!胜之不武!”张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这天下人,怎就瞎了眼,认贼作父?那皇帝,怎就软了骨头,甘为傀儡?这大汉……这大汉……”
他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太大逆不道。
“三弟。”关羽睁开了眼,那双丹凤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倨傲,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天子,亦是身不由己。”
“可俺就是不服!”张飞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想俺们兄弟三人,桃园结义,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这大汉天下!如今倒好,天下归了董贼,百姓为他歌功颂德,俺们倒成了被‘圈养’起来的废物!这叫什么事!”
刘备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茶水入口,苦涩异常。
他何尝不明白张飞的感受。
在青龙谷,当他亲眼看到那些钢铁巨兽摧枯拉朽般地碾碎最精锐的军阵时,他心中的震撼,不比任何人少。
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一种蚂蚁仰望巨龙时的绝望。
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战后。
他本以为,董卓会像历史上所有的暴君一样,在胜利后大肆屠戮,搞得天怒人怨。届时,他便可再举义旗,收拾人心。
可董卓没有。
那个魔王,用最血腥的手段清除了所有反对者,然后,便开始着手恢复民生。
他派发的那些新式农具,刘备见过。造型古怪,却极为省力,一个壮劳力用上一天,能抵过去三五天的活。
他下令兴修的水利,刘备也听闻了。据说动用了某种不知名的器械,开山凿石,如切豆腐,短短月余,便让关中数万顷良田再无水患之忧。
还有那些从洛阳、邺城传来的消息。董卓在那些地方设立了什么“格物院”,招揽天下百工,研究“格物致知”的学问。
这一切,都让刘备感到陌生,感到……恐惧。
董卓不仅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他还在以一种刘备无法理解的方式,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百姓们有饭吃,有衣穿,甚至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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