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节卫镇南侯府,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庭院新抽嫩芽的柳枝,也吹开了书房糊着素纱的支摘窗。刘瑜正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核对一摞从播州转运来的药材账目。算盘珠子在她纤长的指尖下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噼啪声。案头堆着几本翻开的《本草图鉴》和《千金方》,墨香与淡淡的草药气息在室内萦绕。
窗外,一阵熟悉的、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周必贤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急切的禀报声。
刘瑜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那脚步声…是起杰!他回来了!可必贤的声音为何如此…异常?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毫无来由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被骤然惊醒!
“啪嗒!”
手中的紫毫细笔毫无征兆地从指间滑落,笔尖饱蘸的浓墨狠狠砸在摊开的账册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而狼藉的墨迹,瞬间模糊了工整的字迹和数字。
刘瑜却浑然未觉!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身后的绣墩也顾不得扶!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书房门!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夫人?” 正在廊下与管事低声交代事务的奢香,被刘瑜这从未有过的失态惊住。她敏锐地捕捉到刘瑜脸上那瞬间褪尽血色的苍白和眼中翻涌的、近乎疯狂的巨大情绪波动。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奢香,她立刻丢下管事,毫不犹豫地快步跟上。
两人刚冲出回廊,来到庭院中央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眼前的一幕让她们骤然定住了脚步!
只见周起杰与周必贤父子二人,正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搀扶着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的老者,从垂花门外缓缓走进来。老者头上戴着那顶宽大的旧竹笠,步履明显有些蹒跚,风尘仆仆,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沧桑,但身姿依旧挺拔,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深邃。竹笠的阴影下,那双眼睛,如同历经岁月打磨的古玉,温润而内蕴光华,平静地扫过庭院,最终,落在了呆立当场的刘瑜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刘瑜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死死地盯着那顶竹笠下露出的、无比熟悉的清癯下颌,那刻入骨髓的轮廓!一种巨大的、足以将她淹没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酸楚,如同滔天巨浪般狠狠撞击着她的心防!生离死别!青田焚律的绝望!父亲坟茔前那疯狂滋生的青苔… 所有压抑的悲痛、思念、惊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爹…?” 一声颤抖得不成调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从刘瑜喉间艰难地挤出。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滚落她苍白的面颊,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痕。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奢香也看清了!她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刘瑜为何失态!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刘伯温另一侧的手臂,声音带着彝家女子特有的诚挚与力量,清晰地传入老者耳中:“您…到家了。” 没有称呼,却胜过千言万语。
刘伯温(青阳子)的目光缓缓扫过女儿泪流满面的脸,扫过奢香扶住他手臂的坚定,扫过周起杰眼中极力压抑的激动与敬重,最后落在儿子周必贤那依旧紧绷却掩不住关切的脸庞上。竹笠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疲惫却又无比安然的笑容。他轻轻抬起那只没被搀扶的手,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拍了拍刘瑜紧紧抓住他袍袖的手背。
庭院角落的廊檐下,伏卧着的斑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硕大的头颅微微抬起,琥珀色的虎目望向归来的老者,喉间发出一阵低沉而温顺的呼噜声。
沉重的竹笠终于被缓缓摘下,露出一张让刘瑜肝肠寸断又魂牵梦绕了整整十年的脸庞。风霜刻深了皱纹,却磨不去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清癯与智慧。鬓发更添霜雪,眼神却依旧沉静深邃,如同蕴藏了整片星空的古井。
“瑜儿…” 刘伯温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刘瑜心湖的石子,激起无尽的涟漪,“莫哭…爹…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试图抬手去擦拭女儿的泪水,手臂却因久病和跋涉而显得沉重无力。
奢香见状,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素帕,默默递到刘瑜手中。刘瑜接过帕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新的泪水又立刻涌出。她紧紧抓住父亲那只微凉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如幻影般消失。
“爹!您…您的身子…” 刘瑜的声音哽咽,目光急切地扫视着父亲,那身过于宽大的道袍更衬出他的清瘦。
“无妨,跋涉劳顿罢了。” 刘伯温轻轻摆手,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搀扶他的周起杰和奢香,“起杰,奢香,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他的目光在奢香脸上停顿片刻,带着深切的赞许与感激。奢香微微垂首,低声道:“您言重了,这是奢香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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