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六年的早春二月,毕节卫城外的山野间,残冬的寒意如同褪不尽的旧袍,紧紧裹着大地。晨风刮过光秃的枝桠,带着冰碴子的冷冽,抽在人脸上生疼。禄国公府深宅大院的高墙内,守夜亲兵裹紧厚袄,跺着脚在回廊下走动,靴底踩在冻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咔、咔”声。巡更的梆子刚敲过五更,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暖阁深处,七岁的周廷玉在锦被中睡得正沉。贴身佩戴的青碧玉佩——那枚融化了山河枢盘、被刘伯温以归墟印凝成的螭吻星盘玉佩,此刻正隔着柔软的细棉中衣,熨帖在他小小的胸膛上。玉佩温润依旧,却在子夜最深沉的时刻,悄然流转起一层肉眼难辨的、水波般的青辉,温润的光晕在黑暗中无声涨缩,如同呼吸。混沌的睡意被一股沛然之力轻柔托起,他小小的身躯仿佛失重,缓缓沉入一片无垠的幽暗。脚下骤然坚实,垂目看去,竟是延展至视线尽头的青铜地面,古老斑驳,镌刻着虫鸟篆文与难以言喻的星符,冰冷坚硬,散发着亘古苍茫的气息。头顶,并非屋顶,而是浩瀚无垠的深空,亿万星辰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浮游、旋转、聚散离合,时而凝聚成巍峨昆仑、奔涌大河的虚影,时而又铺展成涵盖八荒六合、过去未来的恢弘星图,星轨交错,发出低沉玄奥的嗡鸣,仿佛天地初开的秘语。
“仰观苍穹,俯察地理,文明肇始,天道存焉。” 一个金石般苍老浑厚的声音,带着穿透万古的威仪,如洪钟大吕,直接烙印在廷玉的识海深处。漫天星流骤然奔涌,汇聚成一个身着玄端冕服、手持巨大青铜刻刀的老者虚影——那是他的先祖,周室太史籀!他目光如电,洞穿时空,手中刻刀凌空挥动,刀锋过处,青铜地面光芒大盛,一幅囊括九州分野、江河走向的模糊巨图在虚空中浮现,山峦起伏如龙脊,大河奔流似血脉。
“星移物换,气运流转,顺天应人,可握枢机。” 清朗从容的声音随之响起,如清泉涤荡。羽扇轻摇处,那覆盖天宇的浩瀚星图猛地扩张、清晰,无数星辰的运行轨迹骤然纤毫毕现,点点星光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飞速延伸勾连,瞬间织就一张笼罩天地、贯穿古今未来的璀璨星网。羽扇纶巾、目光如渊的蜀汉丞相诸葛亮在璀璨星辉中凝实。他羽扇朝着星网几个关键节点虚点,节点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彼此勾连成玄奥回路。廷玉只觉得胸口那枚玉佩猛地一跳,一股暖流激荡,与那光芒回路遥相呼应,仿佛找到了失落已久的源头。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执中守正,持枢应变,方可行稳致远。” 第三个声音响起,带着洞察世情的悲悯与一丝深藏的疲惫。青衫磊落的身影——太外公刘伯温在星图旁显现。他并未看那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星网,深邃的目光直接穿透表象,落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纠缠不休的星轨之上。他指尖如拈花,在虚空中轻轻拂过。奇妙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纷乱如麻的星轨,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大手轻轻梳理,瞬间变得清晰流畅,条理分明。万般脉络,千头万绪,最终如百川归海,尽数指向廷玉胸前玉佩那一点看似微小、却蕴藏着磅礴力量的青碧微光!
三种源自不同时空的磅礴智慧——守护天命的史官之责、洞察玄机的谋圣之智、执中守正的谋国之略——在廷玉六岁孩童的灵台之中轰然交汇、碰撞、融合!天文分野的奥秘,地理山河的脉动,人心向背的幽微,兴衰治乱的枢机……无数模糊却无比真实的光影、符号、图景,如同远古的烙印,带着沉甸甸的文明重量,深深地镌刻进他意识的最底层。它们此刻如同深埋地底的矿脉,混沌未明,却蕴藏着改天换地的伟力,只待那惊世的惊雷,唤醒沉睡的锋芒。
当玉佩的光华渐渐内敛,星海的嗡鸣归于沉寂,廷玉的意识如同退潮般缓缓从那片浩瀚玄奥中抽离。他并非惊醒,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微醺般的恍惚,自然而然地睁开了双眼。窗外,天光已现鱼肚白,晨风带着凉意拂过窗棂。他静静地躺着,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前温润的玉佩,昨夜那贯通古今的浩瀚景象、那三位先贤的身影话语,依旧在脑海中清晰流转,带着震撼灵魂的余韵。这不是梦魇,而是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启程。他眨了眨眼,眸底深处,仿佛有亿万星辰瞬间明灭流转,璀璨夺目,旋即又迅速沉淀下去,重新化为七岁孩童特有的、带着些许迷茫的清澈。
卯时三刻,清冷的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禄国公府东跨院的偏厅内,炭火重新燃旺,驱散着早春的寒意。这里是府中子弟启蒙进学之所,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肃穆气息。
程守拙(程济)老先生已经端坐于主位书案后,那眉宇间那份属于前朝翰林院编修的儒雅气度仍在,他面前摊开的是《四书章句集注》,书页泛黄,墨迹清晰。廷玉穿着簇新的宝蓝色小袄,端端正正坐在下首的小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他面前也摊着同样的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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