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府的秋日,天高云淡,暑气渐消。禄国公府邸内,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暖融之气。宝庆公主朱秀英嫁入周家数年,昔日眉宇间那份属于前朝公主的惊惶与疏离,早已被黔地的山水与周家的烟火气浸润得柔和而真切。她与周必贤之间,也从最初的政治联姻、相敬如宾,渐渐生出了寻常夫妻的缱绻与默契。她不仅能将承恩堂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与刘青、田震相处和睦,更深得府中上下人等的敬爱。周必贤冷峻的眉目间,如今也常因她而化开些许暖意。他冷眼旁观,确认这位曾经的皇室金枝,心已真正系于周家,系于他身。一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或许到了可以让她知晓的时候。这不仅是对她的信任,更是将这位身份特殊的妻子,更深地纳入周家命运共同体的一道必要程序。
这一日恰逢沐休,秋阳煦暖。周必贤并未如常处理公务或检视军营,而是换了身寻常的靛青细布直裰,对正看着廷昭描红的宝庆道:“今日天气甚好,带你去城外走走,见一个人。”
宝庆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绣绷,笑问:“国公今日好雅兴。不知要去见哪位高人?还需劳动你亲自带我去?”
周必贤目光微深,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一位故人。见了你便知。换身不打眼的衣裳,不必惊动旁人,只叫雷振备一辆青呢小车,几个稳妥亲卫跟着便是。”
见他神色不同往常,宝庆心下微疑,却也不再多问,依言进去换了一身藕荷色净面杭绸褙子,月白棉裙,卸了钗环,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夫妇二人悄无声息地从侧门出了府,登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数名同样打扮成家丁模样的精悍亲卫簇拥下,驶出贵阳城门,直奔城郊青岩堡方向。
马车并未进入堡内热闹的街市,而是在边缘一处僻静的、被几丛茂密修竹掩映的农家小院前停下。院墙低矮,露出里面几竿青翠的竹梢和一棵挂果的柿子树,显得十分宁静普通。
周必贤率先下车,左右环视一眼,雷振立刻示意亲卫散开,隐入四周角落警戒,他自己则按刀立于院门之外。周必贤这才回身,扶了宝庆下车,低声道:“随我来。”
院门虚掩着。周必贤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引着宝庆走进小院。院内打扫得十分干净,一角种着些寻常菜蔬,另一角堆着劈好的柴薪。正屋的门开着,一个穿着半旧葛布直裰、身形清瘦的男子正背对着门口,弯腰在院中石桌上铺展一张刚写好的字幅,似乎在晾墨。听得脚步声,那人直起身,回过头来——
午后的秋阳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清癯而略显苍白的面容,眼神带着久经忧患后的沉静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然而,这张脸——这张脸!
宝庆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幻象!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脚下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周必贤及时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建文四年金陵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宫人绝望的哭喊、四哥朱棣铁甲森寒的身影、还有奉天殿前关于“建文自焚”的宣告……无数混乱恐怖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炸开!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就是早已应该葬身火海、被天下公认死了十年的建文皇帝,她的侄子,朱允炆!
“姑母----,”那男子——化名包文永的朱允炆——看着宝庆惊骇欲绝的模样,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悲凉与无奈,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安抚,“多年不见,我想您了。”
这一声“姑母”,如同惊雷劈开迷雾,将宝庆从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稍稍拉回一丝神智。她死死抓住周必贤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坚硬的肌肉里,目光死死钉在朱允炆脸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真的是…允炆?你没死?!那场大火…这怎么可能…!”她猛地转向周必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必贤…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必贤扶稳她,面色沉凝,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陛下…当年确然金蝉脱壳。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由程先生、叶先生等人护卫,藏于黔地。此事关乎无数人性命,乃周家最高机密,知晓者不过寥寥数人。今日带你来,是因你已是周家人,当知此事。”
这时,从屋内又走出两人。一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文士襕衫,面容清矍,目光睿智,正是化名程守拙的程济。另一人身材精悍,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则是化名叶铮的叶希贤。二人上前,对着宝庆躬身一礼,神色肃穆。
程济开口道:“公主殿下受惊了。当日宫闱巨变,情非得已,行此瞒天过海之计,实为保全陛下性命,免遭…免遭刀兵之祸,亦免天下再起波澜。此事牵涉极大,十年间,锦衣卫、东厂乃至江湖耳目,从未停止搜寻。周都督…不,禄国公冒险庇护,乃担着天大的干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