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的春寒,较往年来得更缠绵些。黔北山地的新绿尚未完全挣脱去岁枯黄的桎梏,料峭寒风便已钻入毕节卫禄国公府的书斋窗隙。周廷玉搁下狼毫,宣纸上墨迹淋漓的《陈边务疏》草稿犹带一股锐气,然其目光却沉甸甸地落在案角那封贵阳承宣布政使司来的家书上。父亲周必贤的字,一如他本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内容却让廷玉指尖微微蜷缩,生出寒意。
“京中安叔传讯,乙未科乡试,朝廷将严核边省士子籍贯履历,云、贵、川、桂尤甚。吏部与都察院遣有司暗查,防冒籍、防勾连、防非议。汝之应试文书,务求根脚清晰,保结无瑕,勿留丝毫罅隙,授人以柄。” 信纸右下角另附数行小字,墨色略深,显是后添,“另,陛下或有秋日北巡之意,诏令整饬黔滇川驿路关隘,肃清道途。叙州乃水陆要冲,近日恐多事,吾儿行程须慎之又慎,护卫不可简省。”
窗外庭中,一株老梅残蕊零星挂着,倔强不肯落尽,恰似这西南局势,表面渐稳,内里暗潮涌动。朝廷对边地学子的防范年年皆有,今岁这般特特强调,绝非寻常。周家世袭禄国公,镇守西南,父亲总督三省驿道,权柄日重,恩宠虽隆,却也是悬在刀尖上的富贵,早成了京中无数眼睛紧盯的箭垛。这科场之路,从开始便不只是笔墨文章之争。
“公子,” 门外响起墨璃的声音,清而稳,已褪尽少女稚嫩,“乳温好了,车驾鞍辔俱已备齐,杨总管在外候着,请您过目行程单子与护卫名录。”
廷玉收敛心神,将家书收入袖中:“进。”
门被推开,墨璃步入门内。三年光阴与青阳宗的淬炼,已将她从赤水河畔那个枯瘦濒死的僰人孤女,雕琢成身姿挺拔、眉眼沉静的护卫。她手中托盘上白玉碗盏温气袅袅,另一手捧着一卷详单。
廷玉接过温乳饮尽,暖意稍驱胸中寒涩,目光随即落在那卷单子上。杨朝栋办事极是周密,名录上列得清楚:护卫二十人,皆是从七星卫中精选的好手,分两班明暗护卫;青阳宗长老云鹤道人压阵;磐岳与墨璃贴身扈从;另有八名青阳宗外门弟子,精悍干练,扮作脚夫杂役,实为奇兵。更有一行小注:岩峰率二百七星卫精锐,三日前已分批化装先行,沿途清道暗护,布设眼线,重点排查叙州府至泸州交界一带官道山林。
“岩峰将军已出发了?”廷玉问了一句。
“是,公子。岩将军吩咐,一切皆按既定方略行事,若有异动,会以即时传讯。”墨璃答道。
廷玉颔首,心下稍安。岩峰是父亲麾下穿山营出生的得力干将,擅山林潜行侦缉,有他先行,能规避不少风险。“我去向程先生辞行。”
程济暂居在府邸东侧一处僻静小院,竹影婆娑,甚是清幽。老人正在檐下负手观天,天际有孤雁北飞,其影寥落。闻得脚步声,他缓缓回头,清癯面容上古井无波,唯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化开的忧思。
“先生,学生明日启程赴叙州,特来辞行,并请最后的训示。”廷玉执礼甚恭。
程济示意他进屋,屋内药香与墨香混杂,炉上小壶煮着茶,噗噗作响。“该说的,平日都已说尽。场屋之中,心静为第一要义。经义策问,立足皆在一个‘稳’字。陛下雄才大略,锐意开拓,然天下根基,仍在安定。西南改土归流,成效虽显,然隐忧未绝,土汉杂处,新旧交替。你的策论,可颂圣德,可展实绩,却切忌妄言激进,亦不可过分凸显周家之功,徒惹猜忌。”他声音低沉,如耳语般,“至于那‘严核’之令…据闻,云、贵、川、桂旧日土官头人子弟,今岁报试者甚众。朝廷恐其借科场互通声气,再生聚合力。而我周家…树大招风,更是众矢之的。你此行,科考事小,平安事大。”
廷玉心领神会,肃然道:“学生明白,谨记先生教诲。必不坠家门声名,亦不负朝廷求才之意。”
辞过程济,廷玉转往内宅。祖母刘瑜与奢香夫人皆在。刘瑜老夫人白发愈盛,精神却依旧矍铄,拉过孙儿的手,细细叮嘱饮食起居、添减衣裳,反复念叨平安为上。最后将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推到他面前:“玉哥儿,这是你太外公留下的东西,是时候交给你了。科场文章是锦上添花,但别忘了,咱周家的根,扎在这黔山的土石里,扎在应对明枪暗箭的本事上。”匣中,是刘伯温曾用的一方古砚,几卷手批的《百战奇略》,还有一柄毫不起眼、却暗藏玄机的黄杨木算尺。
廷玉郑重接过,触及冰凉的木尺,心头却是一热。旁边,母亲刘青默默将一枚亲手绣制的平安符塞入他的行囊,低声道:“你父亲让带话,‘静’字当头。” 奢香老夫人用那双能驯服猛虎的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彝音汉话混着暖意:“去吧,鹰崽子总要自个儿飞。记着,水西、永宁的刀枪,是你后盾。”
次日清晨,车马仪仗逶迤,往叙州府而去。两只已半大的虎崽——镇岳与衔云,通人性般追着车驾跑出好远,低吼呜咽,直至被仆役好生哄劝,才依依不舍地回转山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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