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的寒意渐浓。周廷玉枯坐窗前已近旬日,推衍那虚无缥缈的“势”之轨迹,耗神伤形,脸色日渐苍白,眼底深处是一片驱不散的混沌迷雾。程济先生讲学的声音,传入廷玉耳中,也仿佛隔着一层厚重冰冷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茅舍内,程济先生的声音清越平和,如清泉滴落幽潭,正剖析着《春秋》的微言大义:“…故圣人不窥牖而知天道。然此‘不窥’,非真闭塞目窍,乃见微而知着也。观一叶飘零,可知天下秋;察一蚁动向,或可窥天地运行之序……”
“见微知着…”
这四个字,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电光,又似一点灼热的火星,猛地刺入廷玉那一片混沌泥泞的脑海深处!他倏然抬起头,一直笼罩在茫然迷雾中的眼神,骤然爆发出灼人的亮光!
是了!错了!全错了!
他之前如同一个不自量力的愚夫,竟试图以双目去直视奔涌咆哮的整条巨河,想要看清每一道湍流、每一个漩涡的精确走向,自然心力交瘁,神枯形损。为何不…为何不换一种看法?巨河不也是由无数微不足道的水滴汇聚而成?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势”,难道不正是由世间无数微小的“因”与“果”,在瞬息间碰撞、勾连、叠加而成?
“先生!”廷玉霍然起身,衣袍带倒了身后的竹凳也浑然不觉,声音带着久违的清朗,甚至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震颤,“学生…学生近日神思困顿,闭门造车,恐难精进。想告假几日,去山野之间走走,涤荡心胸,或能…或能寻得破障之机!”
程济深邃的目光在廷玉苍白却骤然焕发出神采的脸上停留片刻,看到了那深陷眼窝下的青影,更看到了那瞳仁深处被点燃的星火。他缓缓颔首,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读万卷书,终需行万里路。心若困于方寸,不妨放足于天地。去吧,静观万物生息,或有顿悟。”
廷玉深深一揖,几乎迫不及待地转身便走。他甚至顾不上收拾书箱,只让墨璃简单包了几件换洗衣物,带上水囊和干粮。岩峰见状,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沉默地抓起佩刀,快步跟上。廷玉的脚步第一次如此轻快有力,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沉重枷锁,大步流星地踏出了青岩小院的竹篱柴扉。
他不再将自己囚禁于故纸堆中,不再徒劳地试图于虚空中勾画那令人绝望的庞大巨网。他把自己彻底抛入了黔中灵秀而又粗犷的山水之间。
他信步来到花溪河畔,寻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温润的青石坐下。眼前溪水潺湲,清澈见底,在秋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他不再去穷思这溪水最终将汇入哪条大江,又将如何去滋养远方的万顷良田或承载帝国的漕运重担。他只将全部心神,专注于水面漂浮着的一片普普通通的梧桐落叶。风从哪个方向细细吹来?落叶在水面轻盈地旋转了几圈?它为何偏偏会在此处被一株水草短暂挽留?一尾寸许长的小鱼从落叶下游过,尾鳍摆动带起微不可察的涟漪,那片叶子便又挣脱束缚,随波逐流。廷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片小小的、枯黄的叶子,仿佛整个浩瀚天地间只剩下它。看它随波起伏,看它悠然旋转,看它最终被一股小小的、自然形成的漩涡轻轻卷入、带走…就在那漩涡生成的刹那,他心中竟隐约预判到了叶子下一刻的轨迹!这种对微小变量作用的敏锐感知和那随之而来的、微不足道却又真实不虚的掌控感,让他沉寂已久的心湖微微一颤,泛起涟漪。
他攀上黔灵山巅。山风浩荡而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发丝飞扬。俯瞰山下,贵阳府城郭如棋盘铺展,街巷纵横,行人车马细微如蚁。他不再试图去凭空推演这城中百万生灵的喜怒哀乐、恩怨纠葛与家国兴衰。他俯下身,将目光投向脚下岩石缝隙间正忙碌奔波的一群黑色山蚁。它们排着不算整齐却自有章法的队伍,正奋力协作,搬运着比它们自身体型庞大数倍的草籽、昆虫残骸。他凝神细观。只见一只工蚁似乎因背负过重而稍稍偏离了主路线,触角焦急地高速摆动。片刻后,另一只空手的工蚁从主路线上分出来,快速靠近,以触角与之相碰,似乎在传递信息与方位,很快,那偏离的工蚁便调整方向,回归了队伍。队伍最前方,几只体型稍显硕大的“兵蚁”或“斥候”充当先锋,不时停下来,以触角高频探测前方的路径是否安全通畅。当一片枯黄的橡树叶被忽起的山风吹落,旋转着眼看就要砸中队伍中段时,那领头的“斥候”竟似乎提前感知到了气流细微的变化与阴影的笼罩,急促地摆动触角发出警报!整个行进中的蚁群瞬间如得到号令般,反应迅捷无比,如黑色的水流般四散规避,动作整齐划一!枯叶砰然落地,尘埃微扬,而那蚁群已在片刻之后,绕过障碍,重新汇合成队,继续向着巢穴的方向坚定前行,秩序井然,仿佛方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廷玉看得彻底入了迷。他忘记了时间流逝,忘记了山顶凛冽的寒风,忘记了世间一切纷扰。他仿佛能“听”到那些蚂蚁通过触角碰撞传递的无声信息,能“看”到它们如何凭借个体对环境的微弱感知和群体间高效无私的协作,预判并成功规避突如其来的风险,完成那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运输重任。这微小至卑不足道的世界,竟也蕴藏着如此精妙的、“势”的推衍与应对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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