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八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山东大地,历经白莲教之乱的烽火蹂躏,满目疮痍。原本应是炊烟袅袅、囤粮备冬的村庄,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间或可见未及掩埋的尸骸,引来寒鸦凄厉的啼鸣。冻饿而死的流民倒毙于道,无人收殓,野狗啃食,其状之惨,令人不忍卒睹。官道上,侥幸存活的百姓扶老携幼,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向那些尚未被战火完全吞噬的州府城镇蹒跚而行,希冀能找到一线生机。
济南府的布政使司衙门,如今成了周廷玉临时的帅府。大堂之上,原本属于布政使、按察使的座椅空置着,象征着权力的更迭与问责的严厉。周廷玉身着从四品绯色官袍,外罩一件玄色貂裘,端坐于原本属于右参议、如今却暂领全省事务的公座之上。他面前巨大的紫檀木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往日里繁琐的刑名钱粮文书,而是一封封染着血污与泪痕的告急文书——某县饥民哄抢官仓,某地发现易子而食的惨剧,某卫所兵卒因欠饷而险些哗变……
年轻的面庞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的寒星,冷静地映照着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并未急于下达任何指令,而是先花了三天时间,将磐岳、墨璃以及东厂留下协助的精干人员撒了出去,分赴受灾最重的蒲台、益都、莒州、即墨等地,实地查勘,同时通过青阳济世堂的隐秘渠道,了解乱后民心的真实动向以及地方胥吏、乡绅的现状。
“公子,各地情形,比报上来的……更糟。”墨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整理好的密报轻轻放在周廷玉案头,“尤其是那些曾被乱军占据又收复的州县,官仓十室九空,乡绅或逃或死,基层几乎瘫痪。活下来的百姓,对官府……怨气很深。”
周廷玉默默颔首,指尖拂过冰凉的玉佩。螭吻星盘传来阵阵温润的悸动,并非预警,而是一种沉静的支撑,仿佛在提醒他肩负的千钧重担。他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立刻灌入,吹得案头文书哗哗作响。远处城墙轮廓模糊,更远处,是死寂的、被白雪覆盖的田野。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内,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以布政使司名义明发告示,张贴各府州县衙前及交通要道。内容有三:其一,朝廷已派重兵平定叛乱,首恶伏诛,胁从者只要放下兵器,返乡安业,概往不究;其二,开济南、青州、兖州三府官仓,设粥厂,赈济灾民,凡流离失所者,皆可前往领取口粮,暂度寒冬;其三,令各州县官吏,即刻统计境内无主荒地、受损房屋,登记造册,限期上报。”
命令一道道发出,沉稳而有序。他没有选择立刻严刑峻法去清算残余的白莲教众,也没有急于追究地方官吏失职之罪,而是将“安抚”与“生存”放在了首位。这既是“执中守常”之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亦是“应变”之策——必须先稳住最基本的民生,防止再生变乱。
然而,政策的推行,远非一纸文书那般简单。
首先是粮食。山东本非极度富庶之地,去岁雪灾,今岁兵祸,官仓存粮在支撑柳升大军和后续赈灾后,已捉襟见肘。周廷玉的第二步棋,落在了安平商社——或者说,落在了如今实际掌控着原安平商社庞大资源的朱玉宁身上。
他修书一封,并非以官员对公主的口吻,而是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基于共同利益与隐秘情感的信任,详陈山东缺粮的危急,请求她设法从江南粮商手中,紧急调拨一批粮食,以“平价”或“官府赊购”的形式,尽快运抵山东。他知道,朱玉宁掌控的东厂网络和商业脉络,做这件事比官府效率更高,也更不易引人注目。
与此同时,他并未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外援。第三道命令,是给暂归他节制的山东都司残余兵力及各卫所军官的:“即日起,各卫所除必要守城、巡防之兵,余者皆需参与地方赈灾、协助粥厂秩序、帮助灾民搭建简易窝棚。有敢扰民、克扣粮饷者,军法从事!” 这是以兵助赈,既是利用现有的人力资源,也是防止军队因无所事事而生变,更是向百姓展示官府与军队并非只会征剿,亦能护民。
命令初下,阻力立现。
数日后,济南府最大的粥厂前,发生了骚动。等待施粥的灾民队伍冗长,人人面有菜色,眼巴巴望着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卫所兵卒,或许是等待得不耐烦,或许是习惯了跋扈,对拥挤的百姓推推搡搡,口中骂骂咧咧。一个瘦弱的老人被推倒在地,手中的破碗摔得粉碎。
这一幕,恰好被身着常服、前来巡视的周廷玉看在眼里。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骚动在扩大,灾民们的怨气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开始与兵卒争执。
“都住手!”
一个清冷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周廷玉排众而出,走到那几名滋事的兵卒面前。他并未穿着官服,但久居上位的气度,以及身后磐岳等护卫精悍的眼神,让那几名兵卒顿时气焰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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