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青灰色,河面上浮着一层薄雾,那船声和人语像隔着层毛玻璃,闷闷地传过来,却一下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老哑巴动作快得像换了个人,他三两下把地上那点痕迹清理干净,用脚把埋火的土踩实。陈渡已经背起了秀姑,阿青手忙脚乱地把破包袱和那个已经空了的铁锅塞进怀里。
“下水,推船,进林子。”老哑巴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指向岸边那片黑黢黢的枯树林。
陈渡立刻明白了。他把秀姑往上托了托,率先涉水,冰凉的河水瞬间没到大腿,他咬紧牙关,忍着伤口的刺痛和河水的冰冷,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船往岸边的枯树林子靠。船底擦着河滩的碎石,发出嘎吱的轻响。
阿青也跳下水,水没到腰际,冷得她一个激灵,牙齿忍不住打颤。她学着爹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推着船帮。
老哑巴在最后,他一边推,一边用那根长篙扫着他们留在河滩上的脚印和船痕,动作麻利而老道。
枯树林子挨着水边的地方,水不算深,但水下盘根错节,船勉强能挤进去。茂密交错的枯枝像一张巨大的网,很快将小船的身影遮蔽了大半。四个人蜷缩在船与树根之间的狭小空隙里,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一动不敢动。
薄雾像一层纱,缓缓流淌。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不是一条船,是两条。船身比老哑巴的这条大不少,破旧的篷子上挂着水珠。前面那条船上站着三四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旧军装,手里拿着长枪,枪口斜指着天。后面那条船上人更多些,挤坐着些看不清面目的百姓,有男有女,个个缩着脖子,像一群待宰的牲口。几个拎着棍棒、穿着杂乱的人在一旁看守。
是溃兵。还有被他们挟持的百姓。
“妈的,这鬼地方,绕了半天了!”前面船上,一个歪戴帽子的兵骂骂咧咧,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显得格外刺耳,“排长,是不是走错了?那老小子说的路靠谱吗?”
被称为排长的是个黑瘦汉子,靠在船篷上,眯着眼打量四周。“错不了,这条水路知道的人少,能绕过三岔口的卡子。”他声音有些沙哑,“都警醒点,这地方不太平。”
他们的船慢了下来,就在离陈渡他们藏身的枯树林子不到二十丈的水面上打着转。
阿青的心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胸口。她紧紧挨着爹,能感觉到爹身体的僵硬和冰冷。秀姑伏在陈渡背上,呼吸微弱。老哑巴半蹲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外面的船,那浑浊的眼里此刻只有一片沉冷的静。
“排长,听说……听说这水湾子里前阵子淹死过一船人,闹水鬼呢。”另一个年轻点的兵声音有点发虚,端着枪左右看着。
“放你娘的屁!”歪帽子兵踹了他一脚,“自己吓自己!这年头,活人比鬼可怕!”
那排长没理会手下的吵闹,他的目光扫过水面,慢慢移向那片枯树林。他的视线似乎在那些交错的黑褐色枝干间停留了一瞬。
陈渡屏住了呼吸,后背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冰冷河水的浸泡,开始突突地跳痛,一阵阵眩晕袭来。他死死咬着牙关,把几乎要冲出口的闷哼压了回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像拉长的棉线,随时会断。
终于,那排长收回了目光,挥了挥手。“走吧,别自己吓自己。早点出去,把这批‘货’交了,换点实在的。”
两条船重新动起来,发动机发出沉闷的突突声,搅动着河水,缓缓向着上游方向驶去。声音和船影,渐渐消失在薄雾和河道拐弯处。
枯树林里,依旧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直到那突突声彻底听不见了,老哑巴才缓缓从水里直起身子。他脸色青白,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陈渡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阿青几乎瘫软在水里,手脚冰凉麻木。
“是……是兵吗?”阿青声音发抖地问。
“溃兵。”陈渡的声音疲惫不堪,“比土匪还不如。”土匪只为求财,这些失了建制、没了管束的溃兵,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嘴里说的“货”,恐怕就是后面船上那些百姓,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或者用来换取什么。
老哑巴没说话,他默默地把船从枯树林里推出来。河水被他动作带起涟漪,一圈圈荡开。
重新上船,四个人浑身湿透,在清晨的冷风里瑟瑟发抖。老哑巴把自己船上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破麻袋布递给阿青,示意她给秀姑披上。
陈渡看着老哑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哑声说了句:“又欠你一次。”
老哑巴摇了摇头,开始摇橹。船再次驶入主河道,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
经过刚才那一遭,气氛更加沉闷。阿青抱着膝盖,看着两岸缓慢后退的、毫无生气的景色,心里沉甸甸的。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中午,他们在一个小小的沙洲旁停下歇脚。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着,却没什么暖意。老哑巴寻了些干枯的芦苇,重新生起一小堆火,让大家烤干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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