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之内,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加速抽走。陈渡的呼吸声越来越轻,间隔越来越长,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火苗微弱地晃动着,每一次摇曳都牵动着棚内所有人的心弦。
孟婆婆紧紧攥着怀里那个粗糙的竹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陈渡最后那个指向棚顶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混沌绝望的心里炸开了一条缝隙。渡爷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给她们指了一条或许能通往生路的窄门。可这扇门背后是什么?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她不敢想,只是本能地将那哨子握得更紧,仿佛握着的是渡爷最后的嘱托,也是她们这些人最后的指望。
三娘依旧扶着陈渡,让他靠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老人身体里生命力的流逝,那是一种温热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正一点点从这具苍老的躯壳里抽离,留下越来越重的冰凉和僵硬。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无声地淌了满脸,滴落在陈渡花白的头发上。
李老汉抱着痴傻的丫蛋,缩在另一边,眼神空洞。丫蛋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不再咿呀学语,只是睁着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而吴念清,他内心的风暴已经达到了顶点。陈渡那个指向棚顶的动作,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他不再怀疑,老头子一定是在交代后事,一定是在指示孟婆婆她们如何应对,甚至……如何处置自己这个“不安定”的因素。
不能再等了!等陈渡一死,孟婆婆吹响那个哨子,谁知道会引来什么?也许是“影刺”那样的煞神,也许是老葛的追兵,无论哪一种,他都绝无活路!
他必须抢在前面!必须让老葛知道这里的“价值”!
一个清晰而疯狂的计划在他脑子里迅速成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种混杂着关切和恐惧的表情,慢慢挪到孟婆婆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的颤抖:
“孟……孟婆婆,渡爷他……他是不是不行了?”
孟婆婆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将握着竹哨的手往怀里藏了藏,没说话。
吴念清咽了口唾沫,继续用那种带着哭腔的语调说:“咱们……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啊!渡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葛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得……得想想办法啊!”
“想办法?有什么办法?”三娘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他。
吴念清心中暗喜,脸上却做出更加悲痛焦急的样子:“得……得有人出去报个信啊!至少让外面知道,渡爷……渡爷快不行了!也许……也许老葛看在他快不行的份上,能……能放过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希冀,眼神却偷偷瞟着孟婆婆的反应。
“报信?去找老葛?你疯了!”三娘失声道,脸上血色尽失。
孟婆婆死死盯着吴念清,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锐利如刀的光芒。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太多人,吴念清这点小心思,在她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吴先生,”孟婆婆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外面黑,路滑,野人沟里不太平。这时候出去,不是报信,是送死。”
吴念清被孟婆婆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可……可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啊!我……我跑得快,我去!我去找老葛的人说清楚!就说渡爷不行了,秘密……秘密可能跟着他一起没了,让他们别为难我们!”
他说着,作势就要起身往油布外冲。
“站住!”孟婆婆厉声喝道,虽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抓起了身边一根用来顶棚子的粗木棍,横在了身前。“渡爷还没走!谁也别想动!”
吴念清被孟婆婆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吓了一跳,动作僵在原地。他看着孟婆婆手里那根结实的木棍,又看看旁边三娘也警惕起来的目光,心里又急又恨。他知道,硬闯是不行了。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陈渡,喉咙里忽然又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咯咯”声,像是积痰在滚动。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又想睁开,却最终没能成功。只有那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无力地松开。
这细微的动静,让棚内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滞。
吴念清看着陈渡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心急如焚。时间不多了!他眼珠飞快地转动,忽然,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转向孟婆婆,语气变得急促而带着一丝威胁:
“婆婆!您想想丫蛋!想想三娘!还有李老汉!你们都想给渡爷陪葬吗?老葛是什么人,您不清楚?他要是知道渡爷死在这里,而我们什么都没做,他会放过我们?会放过丫蛋这样一个痴傻的孩子吗?”
他刻意加重了“丫蛋”两个字,目光扫过李老汉怀里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娃。
李老汉浑身一颤,抱着丫蛋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恐惧。
孟婆婆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吴念清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柔软、最无法割舍的地方。她自己活到这岁数,死了也就死了,可丫蛋……这孩子已经够苦了……
看到孟婆婆神色动摇,吴念清心中狂喜,立刻趁热打铁,语气又放缓,带着蛊惑:“婆婆,我不是要去害渡爷!我是想去给大家谋一条活路!只要让老葛知道这里的情况,也许……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啊!”
油布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渡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孟婆婆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陈渡,又看看惊恐的李老汉和丫蛋,再看看一脸“诚恳”的吴念清,握着竹哨和木棍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坚守与妥协,道义与生存,在这方寸之地,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陈渡,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意识正沉向无边的黑暗,在那黑暗的尽头,他似乎又看到了运河的水光,听到了秀姑低低的哼唱,还有儿子陈安年少时,在阳光下奔跑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却遥远得如同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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