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秋日的天亮,似乎都比北疆晚一些,也温吞一些。没有那种撕裂夜幕的凛冽晨曦,只有灰白的光,慢悠悠地透过营房的窗户纸,将室内的昏暗一点点稀释,露出土炕、草席,和一群横七竖八、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锁的汉子们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伤药淡淡的苦涩,男人们身上积攒的汗味,旧皮甲和衣物散发出的霉尘气,还有……从营区其他地方隐隐飘来的、新煮粟米粥的温热香气。这香气像一根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着空瘪的胃囊,让睡梦也变得不安稳起来。
秦战几乎是和第一缕微光同时睁开了眼。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静静躺了几息,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下草席的粗糙触感,以及胸口那几包种子硬硬的硌痛。昨夜的疲惫和那股沉甸甸的“穷”字带来的压力,并没有随着睡眠消散,反而像浸了水的牛皮甲,紧紧裹在身上,又冷又重。
他轻轻坐起,动作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惊扰了还在熟睡的部下,尤其是那几个伤员。荆云依旧昏睡,脸色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另一个重伤员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守在旁边的百里秀立刻警觉地动了动,她似乎一夜未眠,只是靠着墙壁假寐,此刻抬起眼,看向秦战,微微颔首,示意情况稳定。
秦战穿上那件破旧的外袍,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他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
营区笼罩在清晨的薄雾里,远处的渭河水汽氤氲而来,让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其他营房已经开始有了动静,洗漱的、整理装备的、准备出操的,人声渐渐嘈杂。唯有他们这一排营房,依旧死气沉沉,像是一块被遗忘的、长不出庄稼的盐碱地。
二牛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凑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一团团散开。“头儿,咱今天真去……转转?”他压低声音,脸上还带着点宿醉般的迷茫。
“嗯。”秦战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营区,“先搞清楚,咱们该找谁,东西在哪里领。”
这并不难。随便拉住一个早起路过的、看起来像是老兵的士卒,递上一个从边城带来的、舍不得吃的干果(这还是蒙骜亲兵私下塞给二牛的),对方便很痛快地指明了方向。
“军需官?喏,营区西北角,那排最大的、门口有兵守着的房子就是。主事的姓钱,大家都叫他钱爷……嘿,你们新来的?等着吧,有得磨。”那老兵掂量着手里的干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混合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笑容,摇着头走了。
“钱爷?”二牛撇撇嘴,“听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秦战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衣袍。“走。”
两人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营区。操练场上传来的号令声、兵器碰撞声,伙房里飘出的更浓郁的粥香,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提醒着他们与这个“正常”世界的隔阂。那些擦肩而过的士兵,目光落在他们明显不合规制、沾染污渍的皮甲上,大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军需官所在的院落果然气派不少。青砖垒砌的围墙,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卫兵,眼神锐利,面无表情。院子里人来人往,有抱着竹简匆匆走过的文吏,也有像他们一样前来领取物资的军官,但气氛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压抑,没什么人高声说话,连脚步声都放得很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陈年竹简的霉味、新墨的刺鼻气味、皮革受潮后的腥膻,还有……一种类似于铜锈和灰尘混合的、属于“仓库”的独特气息。
秦战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二牛紧跟在他身后,显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院子里分布着几个不同的房间,门口挂着木牌,写着“甲械”、“粮秣”、“饷钱”等字样。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人排队,队伍移动缓慢,负责发放的军吏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核对着文书,偶尔抬起头,用不耐烦的眼神扫过等待的人群。
秦战观察了一下,径直走向挂着“粮秣”牌子的房间。这里排队的人最多,大多是些低阶军官或者火头军,脸上带着焦急和无奈。
排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轮到了他们。
负责发放粮秣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留着山羊胡的瘦削军吏。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服,袖口沾着些许墨迹,头也不抬,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藏着黑泥。
“文书,名册。”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秦战将那份晋升百夫长的任命文书和蒙骜亲兵给的、标注了他们临时编制的名册递了过去。
那军吏——后来知道大家都叫他孙账房——接过竹简,慢悠悠地展开,目光在上面前后扫了几遍,又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秦战和二牛,特别是在他们破旧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
“戊-17回来的?”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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