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伊藤博文、黑田荣一等人的那场“文化碰撞”,虽以相对平和的方式收场,却在胡老扁心中留下了深刻的涟漪。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传承的这门古老医学,在未来必将面临更多来自另一种思维体系的审视、质疑乃至冲击。但这并未让他感到惶恐,反而更加坚定了其精进医道、并以实效证其价值的决心。
在铃木宅邸又盘桓了两日,确认铃木信玄的病情已彻底稳定下来,后续只需按时服用那调和阴阳、疏导余邪的汤药,静心修养便可,胡老扁再次提出了辞行。
这一次,铃木菊斋与宫本弘毅未再强留。他们深知,如胡老扁这般人物,绝非池中之物,能有此一段交集,已是缘分。
离别前夕,铃木菊斋在书房备下清酒小菜,单独为胡老扁饯行。烛光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静的面容。
“胡先生,大恩不言谢。”铃木菊斋为胡老扁斟满一杯清酒,神色郑重,“此次若非先生,叔父性命堪忧。我铃木家欠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
胡老扁举杯示意,一饮而尽:“铃木先生言重了,医者本分而已。令叔父能愈,亦是其自身元气未绝,与二位前期维持之功,亦不可没。”
铃木菊斋摇了摇头,叹道:“先生不必过谦。经此一事,菊斋深感医道无涯,我辈所学,不过皮毛。先生之医术,尤其是对古籍精义的理解与运用,已臻化境,令人叹服。”他沉吟片刻,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个用紫檀木盒盛放的卷轴,双手奉上。
“此乃我先祖铃木杏庵先生手书的《伤寒论辨析》笔记副本,其中多有他对贵国经典的心得与质疑,虽不免有我邦学者之局限,然亦不乏真知灼见。先生于医道见识广博,或可一观,聊作参考,亦算是……我等东瀛汉方一脉,对先生援手之情的微末回报。”
胡老扁心中一动,接过木盒。这并非普通的谢礼,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学术交流与信任。他郑重收下:“多谢铃木先生厚赠,胡某必仔细研读。”
两人又就一些医学问题探讨至夜深。铃木菊斋对胡老扁提及的“隐脉”、“气机导引”等概念,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也识趣地没有深究其具体来源,只是就理论层面进行请教。胡老扁亦不藏私,择其能言者,悉心解答。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胡老扁收拾好行装,那卷《伤寒论辨析》与铃木樱所赠的樱花锦囊,被他小心地放入药箱底层。当他走出客舍时,发现铃木菊斋、宫本弘毅,以及身体依旧虚弱、却坚持要亲自送行的铃木信玄,都已等在院中。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铃木樱并未出现。
“胡先生,一路保重!”铃木信玄在族人的搀扶下,向胡老扁深深鞠躬,老眼中满是感激。
“信玄先生保重身体,方药需按时服用,戒躁戒怒,静养为上。”胡老扁还礼叮嘱。
“胡先生,日后若有暇,万望再来指点。”宫本弘毅拱手,态度诚恳。
“宫本先生亦多多保重,交流切磋,来自方长。”
就在胡老扁与众人一一话别,准备登上铃木家安排的汽车时,一个穿着素雅和服、低着头的小侍女,匆匆从内院跑出,将一个小小的、以靛蓝色“风吕敷”(包裹布)仔细包好的方形物件,双手递给胡老扁。
“胡先生,这是……小姐吩咐,务必交到先生手中。”小侍女声音细若蚊蚋,递上东西后便立刻退下了。
胡老扁微微一怔,接过那包裹。入手微沉,似是书籍。他心中了然,这定是铃木樱所赠。在众人目光下,他不便拆看,只得再次道谢,将包裹也收入行囊,随即登车离去。
汽车驶出幽静的日式宅院,汇入上海早晨喧嚣的街流。胡老扁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铃木家族那方小天地截然不同的市井景象,心中竟有片刻恍惚。这十余日的东瀛奇遇,仿佛一场短暂而深刻的梦。梦中有精深的医学探讨,有东西思想的碰撞,还有那如樱花般纯净而短暂的少女情愫。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取出了那个靛蓝色的包裹。轻轻解开系结,里面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和刻本《诗经》,书页间散发着淡淡的、与那锦囊相似的樱花香气。他翻开扉页,几片压制的、色泽保存完好的八重樱花瓣悄然滑落。花瓣之下,是一张素笺,上面以娟秀工整的汉字写着一首诗:
“浮世漂泊如云萍,沪上幸逢医中星。
金针度厄恩似海,青囊妙手暖如春。
樱落无声空余恨,鸿飞有迹难寄情。
从此蓬山千万里,夜夜清辉共月明。”
诗旁还有一行小字:“胡先生雅鉴。樱自知缘浅,不敢有他求。唯愿先生康健顺遂,仁术济世。这本《诗经》,伴樱多年,今赠先生,若他日偶见,能忆及东海之滨,曾有一女子,遥祝安康。铃木樱 拜呈。”
字里行间,那欲说还休的倾慕、深知情缘无望的怅惘、以及那份克制而真挚的祝福,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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