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圣旨与那位传说中的“厚礼”,几乎是踩着广陵方向战报的尾巴抵达徐天军前的。
传旨的钦差队伍排场不小。金吾卫开道,黄门官捧着明黄卷轴,朱轮华盖马车在初冬略显萧瑟的官道上碾过,扬起一片尘土。与这煌煌天使仪仗格格不入的,是队伍中那辆被严密拱卫着的青呢小轿。轿帘低垂,密不透风,一丝若有若无、清幽如空谷幽兰的暗香,却固执地穿透了尘土与甲胄的铁锈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淮南军大营辕门洞开,却无半分迎接天使的喜庆。玄甲铁签营士兵持戈肃立,眼神冰冷如铁,如同在审视一群闯入猛虎巢穴的猎物。那无形的肃杀之气,压得汴梁队伍中几个年轻黄门官腿肚子发软。
中军帅帐内,牛油巨烛高燃,光线明亮却带着军营特有的冷硬。巨大的淮南舆图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帐壁,象征着徐天兵锋的黑色小旗,已密密麻麻地钉死在广陵城标四周。空气中混杂着硝烟、皮革、墨汁与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刚刚被拖走的、拒不投降的杨吴信使留下的印记。
徐天端坐主位,一身玄色暗金云纹常服,并未着甲。连日的运筹帷幄与战场搏杀在他眉宇间刻下深痕,却无损那双深潭般眼眸的锐利。他刚刚听完徐忠关于广陵东门水关乌篷船被成功截获、徐知诰妻妾王氏与宋福金(福金)已“请”回营中的禀报,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尚未完全敛去。
“报——!”亲兵统领杜仲大步踏入,甲叶铿锵,声如洪钟,“汴梁天使,奉旨宣慰,已至辕门外!另……租庸使赵岩所献‘厚礼’亦随行!”
帐内诸将——张谏、徐忠、王神机(王铁锤)——目光瞬间一凝,齐齐看向主位。
徐天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吐出一个字:“宣。”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汴梁宣旨正使,一位身着紫袍、面皮白净的中年宦官,在数名金吾卫的护卫下步入帅帐。他努力挺直腰板,想维持天家使节的威严,但目光触及帐内诸将身上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尤其是主位上那位只是随意坐着、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玄袍身影时,小腿肚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圣——旨——到!”宦官尖着嗓子,拖长了音调,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耀眼的帛书,“淮南节度使、庐江郡公徐天,接旨!”
帐内一片死寂。无人下跪,无人应声。徐天端坐不动,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宦官继续。杜仲、徐忠等人更是抱臂而立,眼神如同在看一场滑稽的猴戏。
宦官脸上闪过一丝羞怒,却又不敢发作,只得硬着头皮,用他那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咨尔淮南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庐江郡公徐天,忠勇贯日,武略超群……荡涤群丑,克复金陵,功在社稷,勋着旗常……是用特晋尔为庐州郡王!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永保禄位!加授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相之尊!开府仪同三司,仪制同于宰辅!淮南道盐铁之利,岁拨三成,充尔军实,以彰朕倚重股肱、酬庸懋赏之至意!尔其益励忠忱,永绥南服,钦哉!”
冗长的骈四俪六,堆砌着最高规格的虚名和看似丰厚的实利。每一句褒奖都像是精心涂抹的蜜糖,包裹着汴梁君臣那点畏缩而恶毒的算计。
圣旨宣读完毕,帐内依旧落针可闻。那宦官捧着圣旨,递也不是,收也不是,额角已渗出冷汗。
徐天终于动了。他缓缓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山岳将倾般的压迫感。他走到宦官面前,并未跪接,只是伸出右手。
宦官如蒙大赦,连忙将圣旨卷轴奉上。
徐天单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明黄卷轴,指尖在冰凉的丝帛上轻轻划过。他脸上没有任何受宠若惊,只有一丝洞穿一切的、冰冷的讥诮。
“臣,徐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外呼啸的风声,“谢陛下隆恩。”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将圣旨随意递给身后的张谏,目光越过尴尬僵立的宦官,投向帐帘之外:“赵岩所献‘厚礼’何在?”
宦官一个激灵,连忙侧身,对帐外尖声道:“快!快请!”
帐帘再次掀起。这一次,进来的不是甲士,而是两名低眉顺眼的汴梁宫装侍女。她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女子,缓缓步入这充斥着铁血与杀伐气息的帅帐。
就在那女子踏入帐中的刹那——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清流,瞬间涤荡了帐内所有沉闷的硝火与血腥。所有的目光,无论带着多少审视、戒备抑或漠然,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连徐天那深潭般的瞳孔,都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
她穿着一身并不张扬的藕荷色素罗宫装,裙裾曳地,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疏落的折枝玉兰,清雅至极。如云的青丝并未梳成繁复宫髻,只用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环松松绾住,余发如瀑般流泻至腰际。几缕发丝被帐外的风吹得拂过脸颊,更添几分不胜娇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