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钱塘江口时,江风裹着碎冰扑上舷窗。
辛弃疾立在舱口,腰间酒瓮撞着木栏发出闷响。
他本想借夜航避开耳目,不想这哭声竟追着船尾来了——起初是若有若无的呜咽,像寒鸦啄冰,渐次清晰成老妇的抽噎,混着婴孩的啼哭,在寂静江夜格外刺心。
停船。他突然开口,声音撞得船篷簌簌落雪。
艄公手一抖,船桨在冰面划出半道白痕。
绿芜正替范如玉拢着斗篷,闻言忙掀帘而出,只见左岸浅滩上立着个佝偻身影:白发缠在破袄领子里,怀里紧护着个襁褓,脚边冻着半块黑黢黢的锅饼。
老妇见船靠岸,突然踉跄着扑过来,膝盖砸在冰碴上发出脆响:青天大老爷!
盐丁三月没饷了,灶房断炊七日,我家柱子......她掀开襁褓,裹布下是个皱巴巴的面人,孙儿饿晕了,我去盐仓求借,门房拿棍赶我......
绿芜蹲下身,借灯笼光看清老妇手腕——那道暗红疤痕像条蜈蚣,从腕骨爬到手背。阿婆,您是江防水军周百户家的?她声音发颤,前年在鄂州,您给伤兵送过热粥,我替您裹过伤......
老妇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是绿芜姑娘!
我家柱子本是水军,后来裁军没了粮,跟着去煮盐......可盐司说盐引没批,饷银就扣下了......她把面人往绿芜怀里塞,姑娘摸摸,这小崽子身子凉得像块冰,再没粮......
范如玉接过面人,指尖触到婴孩冰凉的后颈,心尖跟着一颤。
她解下自己的狐皮围脖裹住孩子,抬眼时正撞见辛弃疾的目光——他立在船头,月光照得眉骨发青,腰间酒瓮的待天命刻痕在掌心硌出红印。
取火盆来。范如玉轻声道,又转向老妇,阿婆,您且说说,盐丁每月该领多少粮?
老妇抹着泪:本是三斗糙米,可上月只发半斗霉麦,这月......连霉麦都没了。
盐场里有人去问,被差役拿鞭子抽,说朝廷要减支备战......
备战?辛弃疾突然冷笑,声音像碎冰扎进江里。
他摸出怀里的《总论》残页,那是方才在舱里写的财源清泉篇,墨迹未干的盐课占岁入三成几个字还泛着潮气。
他将纸页凑到灯前,火苗舔过二字时,突然松手——残页打着旋儿飘向江面,在月光里烧出一点猩红,民无盐则乱,兵无饷则溃......此非天灾,是人祸。
话音未落,他太阳穴突突作痛。
金手指心流导航如沸水翻涌,识海里突然炸开三册账目:乾道九年盐课奏报、淳熙三年漕运日程、去年市舶司抽税清单,竟自行拆解重组,像被无形的手串成珠串——盐引发放数与实际入仓量对不上,漕船往返次数多了七次,市舶司的清单里,竟夹着两箱。
老爷?绿芜的呼唤像从云端坠下。
辛弃疾按住额头,指缝里漏出笑:去取笔墨。他转向范如玉,目光灼灼,你且记着:明日入临安,我要先查盐仓。
抵临安次日卯时,驿馆外的朱漆门环被叩得山响。
辛大人,张参政遣了八抬大轿!枢密院王都承旨送了新焙的建茶!门房的通报声像炸豆,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辛弃疾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孝宗密诏的拓本——共议国是四字被他摩挲得发毛。
他瞥了眼廊下堆成山的拜帖,冷着脸拂袖:回了,就说辛某昨夜受了风,不便见客。
话音未落,他已掀帘出了侧门。
范如玉与绿芜扮作随侍,乘小轿缀在后面。
城北盐仓的青砖墙渐近时,守仓的军汉正抱着火盆打盹,见一行人过来,慌忙横枪拦住:仓廪重地,非奉旨不得入!
奉旨?辛弃疾拍了拍腰间的银鱼牌,天子命我共议国是,岂有国是不在民生?他伸手推开长枪,靴底碾过满地霜花,开门。
仓门吱呀洞开的刹那,范如玉倒抽一口冷气——足有五丈高的盐堆像座银山,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可待走近了看,草席包皮上的火印却不对劲:有的是七道螺旋纹,有的竟多了一道。
辛弃疾招手唤来守仓老卒:这印子有何讲究?
老卒正想开口,忽听身后有人尖声喝止:放肆!一个青衫属官挤进来,腰间银带坠着户部铜牌,吕侍郎早有令,盐仓账目须由三司会查......
吕侍郎?辛弃疾转头,目光像刀刮过属官的脸,你且去回吕大人,就说辛某今日不查账目,只查火印。他蹲下身,指尖划过一道八道纹的火印,老丈,这印子是官盐还是私盐?
角落里突然传来沙哑的应答:七道是官,八道是私。众人回头,见个佝偻老人扶着盐堆站起,脸上沟壑里嵌着盐霜,小人郑七斤,三代煮盐。
官盐火印用的松香混朱砂,烧出来纹路透亮;私盐贪便宜用桐油,印子发乌......他指着面前的盐包,您看这包,印子边缘焦黑,分明是私贩仿造的——十包里倒有三四个这样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