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爸爸没能从那场批斗里活下来。
他们被定性为“顽固不化的封建余孽”,在镇上的广场,被拖出去,枪毙了。
那天之后,仙河镇的老中医许家,彻底成了历史。
林夏花一夜之间,从一个受人尊敬、略带清高、连碗都很少洗的医生娘子,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寡妇,还拖着两个嗷嗷待哺的“拖油瓶”。
她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在那之后,连本带利地尝了个遍。岁月像一把钝刀,在她身上一刀一刀地磨,磨掉了她所有的风骨和体面,只剩下一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干瘪的躯壳。
“奶,”许默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生硬地打破了那令人心碎的抽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想东想西的。”
他的安慰,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温度,像冬天里冻硬了的窝窝头。
他不会说软话,也说不出口。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转移话题:“我去吃饭了。明天……我给你去镇上买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掀开那张破旧的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吹散了屋内的闷热,却吹不散许默心头的燥郁。
院子里,那张用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的简陋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姐姐许巧正蹲在旁边,借着从堂屋里透出的微弱光线,就着一盆水,仔细地择着刚从地里掐来的野菜。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清秀的脸上那常年因劳作而紧绷的线条。她看着弟弟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珠。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跟奶吵架了?”
在这个家里,许巧就像是那盆温吞的水,总能无声无息地化解掉许默身上那些尖锐的、随时会伤人的棱角。
许默走到石桌边坐下,高大的身躯让那张小小的板凳都显得有些可怜。他拿起一个窝窝头,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捏着。
“没有。”他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奶治‘消渴症’的药,吃完了。你知不知道?”
许巧愣了一下,择菜的动作停住了。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
家里的活计太多,压得她喘不过气,竟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忽略了。
许默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没有责备。
“我明天去镇上买。”他沉声说,“以后你帮我看着点,让她按时吃药。医生说了,这病不能断药,不然再往下发展,腿脚都会从里到外地烂掉,最后……要截肢的。”
许巧的脸白了白,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一个字:“……嗯。”
她没问买药的钱从哪儿来。
在这个家里,有些问题是不能问的。她知道弟弟有他的“门路”,那些门路或许不那么光彩,却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仰仗。
“你先吃着,”她低下头,重新蹲下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我去把这些菜择完,明天早上还能多一盘菜。”
“等等。”
许默叫住了她。
许巧回过头,只见许默从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她手里。
那熟悉的、印着一只可爱兔子的糖纸,让许巧的眼睛在昏暗中,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但那火苗只亮了一瞬,就迅速黯淡下去。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急忙把那包糖又推了回去。
“给我做什么?”她连连摆手,“这是好东西,给奶吃吧,奶最爱吃甜的了。”
“她那个病,不能吃糖。”许默把糖又一次塞进姐姐手里,力道有些大,仿佛怕她再推回来,“她让我给你的。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不爱吃甜的。”
许巧捧着那小小的一包糖,低头看了看。
她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了擦手,这才郑重地将那包糖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
她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向上翘起,那抹笑容,在常年愁苦的脸上,显得格外珍贵。
“哪儿来的?”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好奇和雀跃。
“下午在村口,帮一个女知青捡了顶帽子,她送的。”许默说得轻描淡写,拿起窝窝头,狠狠咬了一大口。
“女知青?”许巧随口接了一句,一边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糖纸,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点打趣的口吻说,“就是你回来提过一嘴的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那个?”
许默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嗯。”
许巧却没注意到弟弟那瞬间的僵硬,她只是随口一提,得了答案,便宝贝似的将那包糖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转身去借着月光继续择菜了。
对她而言,这几颗糖远比一个素未谋面的漂亮女知青要来得实在。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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