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
县医院五楼,病房走廊的灯永远是冷白色。
不管外面太阳多毒,走廊里都像有人把时间拧慢了一档。
那天我被我爸从学校门口捞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支刚发的新铅笔,笔帽是小黄鸭的头。
“小心点,别跑。”我妈在前面提着一袋水果,嘴上念叨,“医院不是你家地头,别到处撞。”
我跟在他们后面,鞋底跟地板摩擦“吱吱”响,声音把我的心一点点磨紧。
从小到大我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只在电视剧里看过——主角要么在医院里大喊大叫,要么就哭得鼻涕都糊到氧气管上。
我以前以为那都是演的。
结果一推开门,现成现场版就在眼前。
爷爷躺在靠窗那张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得不能再薄的蓝格子被子,脸瘦得有点塌,鼻子那边挂着氧气管,手背上插着针。
他嘴里喘气的声音很重,胸口一点一点起伏,像田里快干的水车,还在转,但每转一圈都费劲。
我愣在门口,脚底下像被钉了一层铁皮。
“爸,我们来了。”我爸走上前,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快要碎掉,“宴子来了。”
我妈把水果放到床边,说:“爸,医生说你今天状态好一点。”
“啥医生不医生的。”隔壁床的老头插嘴,“有家人陪着就好。”
爷爷慢慢睁开眼,先看了一眼窗外,又把目光挪到我身上。
那眼神跟我印象里的不一样——以前他看我,总带点笑,嘴角微微往上挑,像在说“哟,小晦气崽又来了”。
那天他眼睛里没有笑,只剩一层很淡很淡的东西——像干枯的水沟底下薄薄一层水,没涌动,但还亮。
“宴子。”他唇形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像漏气的风箱,“过来。”
我爸冲我使了个眼色:“过去,牵你爷爷手。”
我往前走了两步,手心全是汗。
爷爷的手瘦得厉害,骨头一根根顶着皮,摸上去凉凉的,又有一点热——那种烧到三十八度多又没完全退下去的热。
他握住我的手,手指一点点用力,像还想确认自己还能握住、还能说话。
“那碗……”
他开口,第一个字就让我后背一紧。
又是那碗。
那只放在祠堂里的、从我有记忆起就被告诫“不能乱碰”的东西。
我小时候总以为那是个特别贵的饭碗,只有在全村都特别好的那天才会拿出来盛米。后来才知道,那里面不是盛米,是盛“福”的。
“那碗,本是给……分福的。”
爷爷说话一顿一顿,每一顿之间,都夹着好几声喘气。
“分福”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像怕我听不懂。
“我知道。”我小声说,“就是给大家分好事的。”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好事。”他笑了笑,笑得有点苦,“不是你考个一百分,就比别人多吃一口肉。”
我本能想说“那是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卡住,只能点头。
“那碗……一代一代,守到我。”爷爷缓慢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以为,守碗就是守……我们林家的福。”
他抬眼看了一眼我爸,我爸眼圈已经红了,却还是努力直着腰站着。
“后来才知道,不是。”爷爷又咳了一阵,护士在旁边看了看仪器,没有过来插话,估计已经习惯病人临终前想多说几句。
“那碗,是给村里分福的。”
他像在给我讲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同时又像在给自己补一堂迟到的课。
“有福的事……来了,往碗里一盛,再分。哪家多一点,哪家少一点,都是有数的。”
他说到这,视线往上飘了一下,好像又看到了祠堂里的那张老八仙桌。
我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幕:大人们都不在,祠堂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条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光,刚好照在那只碗上。
那时候我觉得那碗就是个普通的破碗,只是放的位置比较好看。
结果就因为那次“好看”,我手贱。
“你命硬。”爷爷突然转回头,盯着我。
“啊?”我被吓一跳,“我……”
“你从小就是命硬。”他像在回忆,“小时候发高烧,烧到四十度,别人都吓坏了,你第二天自己爬起来,还说要去上学。”
我其实没啥印象,只记得发烧那晚我一直觉得有人拉我往一边走,另一个人揍了我一拳:“滚回去。”
“你命硬,扛得住。”爷爷说,“所以那碗出了事,福往你身上砸,你没死。”
那一刻,我第一次在一个大人嘴里,听见“出事”两个字跟那只碗绑在一起。
“啥叫……出了事?”我问。
“你那天在祠堂……”爷爷目光有点飘,“我其实知道。”
我心里一凉。
原来大人从来没真相信我那套“只是擦桌子不小心碰到了”的鬼话。
“你那手印,从那天起就不一样了。”爷爷喘了一口气,勉强笑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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