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刚粉过墙,石灰味还没散干净,混着汗味、塑料凳子的味道,晕在一块儿。
前排摆了长桌,上面一排矿泉水,标签都冲着镜头。
横幅底下,坐着一排“领导色”:县里来的、镇里的、王支书,还有我这个莫名其妙被拎来充人数的“成功青年代表”。
我穿着一身干净不起来的工服,脚上泥没擦干,跟旁边熨得笔挺的西装们排一起,看着就像误入现场的施工队。
王支书 leaned 过来,低声提醒我:“一会儿轮到你发言,记得多说说‘考出去,回报家乡’这块。”
我“嗯”了一声,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要是能靠努力考出去,我当年就不需要一村气运替我铺路了。
顾晚星坐在侧面,摄像机已经架好,对着讲台的角度刚刚好。她冲我竖了个大拇指,嘴型:今天有戏。
主持人是镇里文教办的小伙子,普通话捏得很费劲:“下面,请允许我介绍今天的主讲嘉宾——我们县留守儿童项目组核心成员,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杨静老师!”
掌声响起来,有点散。
后排一堆小学生还在互相推搡,有人搬凳子,发出哐啷哐啷的声。
杨静上台,还是那套旧风格——灰色针织衫、深蓝长裙,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眼神不笑,也不凶,就那种“看卷子”的冷静。
她站在讲台前,先抬头看了一眼横幅。
“知识改变命运·青春不负山河”八个大字,正好压在她头顶。
她皱了一下眉。
我下意识坐直了一点。
——按以往经验,她现在应该会说点“鼓励大家好好学习”的安全话。这种场合,谁不是这样?
主持人还在往她手里塞讲稿:“杨老师,这是我们提前准备的发言要点,您可以参考一下……”
她低头扫了一眼讲稿,没接,反手放在讲台一边。
然后,她直接拿起话筒,第一句就朝横幅开炮:
“知识可以改变一部分人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扫了一圈坐在下面的学生,
“但不是所有人的。”
礼堂里瞬间安静了半秒。
前排某个县里领导轻轻“咳”了一声,脸上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杨静像没听见,继续说:
“努力很重要。”
“但——”她把那个“但”咬得很重,“今天在座的,不止是孩子,还有家长,还有老师,还有在前排坐着的,这位我们大家都很熟的——林宴。”
她突然点到我名字,全场目光刷地一片扫过来。
我脑袋“嗡”了一声,有种被点名罚站的熟悉感。
杨静看着我,眼神不算温柔,却比当年教室里那会儿多了一点什么,像是不再只把我当“学生”,而是一个得跟她一起背话的人。
“你们这几年,”她对着全场说,“听到最多的励志故事,是不是这个——”
她抬手指了指我:“古柳村走出来的林宴,同学们的榜样。”
后排有几个小孩起哄似地鼓掌,前排有家长小声说:“是啊是啊,我们家娃天天被拿他当例子。”
杨静点头:“没错,他确实是个例子。”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他是特例。”
礼堂里空气又僵了一下。
王支书在一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想咳嗽,又硬咽回去。
“什么叫特例?”杨静看着那些眼睛还亮晶晶的小学生,“就是——你们学了他的故事,学不来他的命。”
后排传来几声窃笑,小孩不太懂,但“学不来他的命”这句话,本身就带着一种粗粝的幽默感。
她朝我招了招手:“林宴,起来一下,让他们看清楚一点。”
我只好站起来,对着一屋子人笑了一下,笑得很像营业。
杨静继续:“他十岁的时候,考到了镇上最好的中学,后来又考上重点大学,又进了城里的好公司,现在又回来带项目。”
“听起来是不是很励志?”
一群老师家长用力点头,眼神里全是“这才是我想要的讲座剧本”。
杨静看了他们一下,突然换了个角度:“那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
她看向第一排的孩子:“你们知道,他运气有多好吗?”
我心里一紧。
顾晚星在一边,镜头悄悄拉近。
“初中那会儿,”
她慢慢讲,“我当他的语文老师,年级分重点班的时候,他数学试卷印错,把他那份错卷的评分方式改成‘多加权一点选择题’——他选择题蒙对了一大半。”
几个老师脸色有点微妙,像是突然回想起来了。
“高考那年,数学那份卷子,是不是也出了争议?”她抬眼看向我。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次卷面公式有个错误,最后口头更正,对谁有利?”
杨静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对那种做题速度慢、后面题靠感觉冲的人有利。”
全场开始有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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