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方专家来的那天,河边像搞春游。
镇里搭了个简易棚子,摆几张折叠桌,桌上摊了一大堆彩印图:
现状河道航拍、治理后效果图、什么“剖面示意图”,看着就贵。
车停在不远处,一双白色帆布鞋先落地,裤脚卷了一圈,露出一截苍白脚踝。
沈瓷戴着墨镜,背个帆布包,脖子上吊着她那只罗盘,整个人看起来跟来写生的设计系学生差不多。
山河社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沈老师,辛苦辛苦。”
“年轻有为啊,我们这边就等您一句话。”
赵启明笑得极周到:“我们方案都是按专家意见走的,这次请您,就是给大家吃个定心丸。”
沈瓷把墨镜往上推了推,扫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转头看河。
她沿着河堤慢慢往上走,帆布鞋踩在石块上,“咯噔咯噔”,罗盘在胸前轻轻晃。
我跟在后面,看她侧脸——薄得像一张没睡醒的纸,眼神却一点都不散。
走了大概十几米,她停下来,蹲下,摸了一把河水。
“水温不对。”她低声说了一句。
我以为只有我听见,结果罗半仙不知道从哪蹦出来,接上:“对嘛,山上那边的水被他们折腾过了。”
赵启明赶紧笑着圆:“两位老师,今天主要看整体,不用纠结一点点小细节。”
“龙被砍一刀,在你们眼里叫‘小细节’?”罗半仙开喷。
沈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劝,也没附和,只是站起来,对着河道做了个简单的罗盘测向。
她转回棚子底下,摘下墨镜,脸上挂着标准公务式淡笑。
“那我就说结论吧。”她开口。
赵启明眼睛都亮了:“您请。”
“从——工程角度看。”她刻意顿了一下,“目前方案在安全性上基本合理。”
水利站的人松了口气,立刻在本子上记:“安全性合理……”
“但——”她慢条斯理补了一句,“河道属于山体延伸结构的一部分,老龙山这边冲刷比较快。”
“施工过程中,建议严格控制爆破范围和挖方深度,避免对山脚稳定造成次生影响。”
这话听着像废话,但“严格控制”“次生影响”几个词,一下让水利站的脸色微妙起来。
因为一旦写进报告,后面出事,这几句就都是证据。
赵启明还是很给面子:“那总体来说,改河和裁弯,是利大于弊吧?”
沈瓷笑了笑,没接他给的框,只回了一句:“利弊,要看是谁的账本。”
她把报告单递回去:“我这边,只负责写我看到的。”
山河社的公关立刻上前半开玩笑:“沈老师可真谨慎,我们这次真的是为大家好。”
沈瓷“嗯”了一声,把墨镜戴回去,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明显在说:晚上上山,聊。
——
傍晚,老龙山半腰那个凉亭。
那地方,是我这几年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谈项目、吵架、喝闷酒、差点乱来,全在这儿。
这次换成沈瓷,她把罗盘放在石桌上,手指轻轻一弹,那小玩意儿晃了几圈,最后稳在一个方向。
“坐。”她说。
我坐下:“白天那几句,挺安全。”
“我收钱来看地,不收钱替人说话。”她淡淡回应,“他们要一个‘没问题’的章,我给的是‘问题写在报告里’。”
“那你看到的——问题多大?”
她没直接回,伸手在石桌上画了一条弧线:“老龙山这条龙,本来是完整的,从那边山脊下来,顺着水绕你们这一圈。”
指尖轻轻往中间一戳:“后来被人动了一次。”
“分运碗。”我脱口而出。
她看了我一眼:“你知道?”
“我就是那次事故的产物。”我笑得有点难看,“十岁那年,在祠堂误碰那玩意儿,整个村的福水往我身上倒。”
“嗯,我看出来了。”她抬手,指了指我额头,“你头上的光,比这山上的日头都刺眼。”
“好话还是坏话?”我本能嘴贫。
“对龙来说,是坏话。”她收回手,“龙气不该挤在一个人身上,你不是龙,你只是个背锅的。”
“那现在这一刀呢?”我指了指山下的河,“他们要裁弯,你怎么说?”
她重新看向河道方向,沉默了几秒:“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你们祖上那碗,硬生生把一部分龙气‘分’给外出的人,好处是那一代人走出去顺,坏处是你们村后面这些年——你也看见了。”
“第二次,是从水入口动手。把剩下那点没被你背走的‘地气’,顺着新河道导出去。”
她抬眼看着我:“你觉得这叫什么?”
“二次分尸。”我脱口而出。
她“噗”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收回去:“勉强算比喻对了。”
“那还有救吗?”我问,“照你这么说,龙已经被砍一刀,再砍一刀,不就直接散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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