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的春天,来得总比中原要晚上些许。
冰雪消融,溪流潺潺,本应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季节,然而在这片蜀汉大将军姜维屯田的营寨中,却弥漫着一股与春意格格不入的沉重。
姜维独立于中军帐外,身披半旧的绛色战袍,任由仍带着寒意的山风拂过面颊。
他望着远处山巅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眼神深邃,不见丝毫喜悦。
春天来了,意味着严冬的阻碍已然消失,同时也意味着,蛰伏一冬的魏国,很可能将再度露出锋利的獠牙。
“大将军,天凉,还是回帐中吧。”亲兵队长赵毅捧着厚重的披风,轻声劝道。
姜维恍若未闻,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赵毅,你看这春光,可能照进成都那重重宫阙,驱散那满朝的阴霾?”
赵毅低头,不敢接话。
如今的成都朝堂,早已非北伐初期那般君臣一心、同仇敌忾了。
姜维转过身,步入军帐。
帐内陈设简陋,唯有一案、一图、一席、一灯而已。
案几上摊开的,并非沓中屯田的分布图,而是一幅已然泛黄、边角磨损的天下舆图。
他的目光落在“洛阳”与“长安”之上,久久未能移开。
曹髦…成济…邺城之战…一个个名字,一场场战役,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谁能想到,那个一度权臣当道、幼主蒙尘的曹魏,竟能在短时间内焕然一新?
皇帝曹髦凭借邺城一战树立权威,彻底掌控朝局;而那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成济,更是如同横空出世,展现出惊人的军事才能,成为曹魏朝堂新的柱石,反观己方……
姜维走到帐中悬挂的一面磨得发亮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已然刻满风霜的面容。
两鬓斑白如霜,额上皱纹深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却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疲惫与忧思。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水少年郎……
建兴六年,天水城下。
年轻的姜维一身银甲,手持长枪,傲然立于城门之前。
面对名震天下的常山赵子龙,他毫无惧色,枪尖直指对方:
“老将军,可识天水姜伯约?”
那一刻,阳光洒在他年轻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看到了赵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那一战,他与赵云交锋数十回合,虽处下风,却寸步不让,赢得了对手的尊重,也坚定了诸葛亮收服他的决心。
而后,他归顺蜀汉,见到了那位羽扇纶巾、智慧如海的诸葛丞相。
在丞相帐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兵法韬略,参与机要。
他甚至曾与丞相在沙盘之上推演战局,献上奇谋,有时连丞相都需沉吟许久方能破解。
那时的他,是何等的锋芒毕露,何等的壮志满怀!
丞相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伯约,他日能继吾志,克复中原者,必是汝也!”
他接过的不只是丞相的兵法韬略,更是那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沉重嘱托,是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赤胆忠心。
“丞相……维,有负所托啊……”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姜维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帐内灯火摇曳,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安在?
曾经的雄心壮志,如今又剩几分?
他走到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汉中至祁山、陇西的条条道路。
这些路,他走了太多次,熟悉每一处关隘,每一道河谷。
他一次次地率军北伐,洮西大捷,斩魏将徐质;段谷失利,损兵折将;侯和之战,小有斩获……细数下来,胜仗似乎不少,也曾杀得魏军胆寒,缴获军资无数。
然而,那又如何?
除了在魏国边境的武都、阴平等地有些许推进,蜀汉的版图,并未因此扩大多少。
掳掠来的人口,远不及连年征战消耗的民力。
从成都平原运出的粮草,堆积在险峻的蜀道旁,十成之中,能有两三成运抵前线已是万幸。
益州的府库,在一次次“胜利”的捷报声中,日渐空虚。
国内反对北伐的声音,如同这沓中的春寒,越来越重,越来越刺骨。
以光禄大夫谯周为首的益州本土世族,不断上书后主,鼓吹“天命在魏”,说什么“今魏得天时,跨带九州,根蒂滋蔓,平除未易”,主张“宜暂息役养民,以待其衅”。
这些言论,在厌倦了无休止征发的百姓和看不到北伐利益的世族中,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姜维深知,这些益州士族,他们的家族、田产、利益都在益州。
北伐于他们而言,是耗费他们的钱粮,牺牲他们的子弟,去争夺那遥不可及的“中原”。
他们想要的,是偏安一隅,是保住他们现有的荣华富贵。
什么汉室正统,什么先帝遗志,在他们看来,远不如眼前的实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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