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潘家园旧货市场,就像一口正在沸腾的大锅,里面炖煮着欲望、谎言、历史的残渣以及无数个指望着一夜暴富的黄粱美梦。稀薄的晨雾还没来得及被初升的太阳彻底驱散,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搅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了陈旧纸张发霉的味道、生锈铜器的土腥气、廉价煎饼果子的油香以及成千上万人口中喷吐出的烟草气息的混合体。
老马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袖口有些脱线的老式灰色夹克,脚上蹬着一双鞋底磨损严重的回力旅游鞋,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半旧的人造革公文包,那副略显拘谨、眼神中透着对大城市繁华的许些畏惧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手里攥着点闲钱、想来皇城根下碰运气却又生怕被宰的外地“冤大头”。
他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似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蠕动,实则那双藏在厚片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得如同荒原上盘旋的苍鹰,正在这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精准地锁定着属于他的猎物。
他是雷正国手里的一张暗牌,一个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二十年、能把三教九流的黑话背得比警队条令还熟的老侦查员。这次雷正国把他撒进这片鱼龙混杂的江湖,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当初那个把孟广义介绍给各路买家的中间人——绰号“三猴子”的油滑混混。
经过连续三天吃住在车里、眼珠子都不敢错开一下的蹲守,老马终于在旧书刊区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三猴子”此时正蹲在一个卖民国旧杂志的地摊后面,手里捏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那双滴流乱转的绿豆眼正越过地上那一堆泛黄的废纸,贼眉鼠眼地打量着过往行人的腰包和表情,估算着哪一个是值得下口的肥羊。
老马没有急着凑上去,他在旁边的几个摊位上装模作样地转了几圈,拿起几个假得离谱的鼻烟壶问了问价,表现出一副“想买又不懂行”的急切模样,然后才像是不经意间溜达一样,停在了“三猴子”的摊位前。
他蹲下身子,视线在那些封面残缺的杂志上扫了一圈,最后伸手拿起一本民国时期的《良友》画报,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封面,随即操着一口地道且浓重的河北保定口音,瓮声瓮气地问道:“老板,这就一破杂志,缺皮少页的,咋卖啊?”
“三猴子”耳朵极尖,一听这充满乡土气息的口音,原本慵懒的脊背瞬间挺直了三分,手里的牙签往地上一啐,脸上瞬间堆起了那种潘家园摊主特有的、既热情又透着几分狡黠的职业假笑:“哟,这位爷,您这话可就不在行了!这叫‘破’?这叫岁月的痕迹!您瞧瞧这上面的美人,那是当年的电影皇后胡蝶!这可是正经八百的上海滩初印本,也就是看您面善,咱们有缘,二百块,您拿走!”
老马像是被那价格烫了一下手,猛地把画报扔回摊子上,瞪大了眼睛嚷嚷道:“二百?你抢钱呢!俺在老家,两百块能买一车这破烂玩意儿!就这破纸,五十,多一分俺都不要!”
“嘿,您这大哥,怎么还要得这么狠呢?五十?五十连收都收不上来!”三猴子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加来劲了。在这一行混久了都知道,不还价的要么是真傻子,要么是来砸场子的,只有这种脸红脖子粗跟你锱铢必较的外地人,才是真正想买东西的主顾。
两人你来我往、唾沫横飞地拉锯了足足十分钟,周围的看客聚了又散,最后老马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换回了那本其实最多值二十块钱的画报和三十块钱找零。
在这个过程中,老马不仅仅是在砍价,他展现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对古玩行业一知半解却又充满向往的“半吊子”心态,时不时蹦出两个似是而非的行话,这让三猴子那原本就不多的戒心,在钞票的摩擦声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听大哥这口音,是保定府来的吧?也是来咱北京这地界‘串货’摸宝的?”三猴子一边把钱对着太阳照了照水印,一边看似随口地搭着话,实则是在盘这只肥羊的道。
“嗨,别提了。”老马一边把画报往那个破书包里塞,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包还没拆封的软中华,撕开包装,却并没有先给自己点,而是颇为懂规矩地递了一支给三猴子,“俺就是听人说北京遍地是宝贝,揣着家里卖树苗的几万块钱想来碰碰运气。结果您猜怎么着?转悠了四五天了,看啥都像是假的,钱花出去不少,就在这儿当冤大头了。俺是真想找个明白人带带路,哪怕花点学费也成啊,可就是两眼一抹黑。”
三猴子接过那支软中华,放在鼻子上贪婪地嗅了嗅,眼睛顿时亮了——这烟是真的,而且这人兜里有几万块现钱,这可是送上门的财神爷啊。
“成啊大哥,看您也是个爽快人。现在都晌午了,这日头怪毒的,要不咱们找个地儿喝两盅?我对这潘家园不敢说全懂,但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儿,还没我不知道的。”三猴子麻利地用一块破油布把摊子一盖,那副殷勤的模样仿佛老马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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