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廪署的窗棂漏进几缕辰时的阳光,尘埃在光柱里浮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谷米的干燥气息,混着账册纸张特有的油墨味,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王伯当指尖捏着账册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那双在战场上能辨清百米外箭矢轨迹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柳轻眉。
他要找的,是半分慌乱,一丝闪躲——哪怕是睫毛的一次颤抖,指尖的一下蜷缩,都足以成为他追问的由头。可柳轻眉就那样站着,青布官服的领口系得规整,鬓边的发丝也未曾乱半分,目光抬着,与他对视时清澈得像初春解冻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杂质,连眼底映出的账册影子都清晰分明。
“嗯,护粮要紧。”良久,王伯当终于缓缓放下账册,厚重的纸页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每个字都裹着警告的意味:“只是,黎阳仓是瓦岗的命脉,这里的每一粒米、每一匹布,都连着数十万弟兄的命。该禀报魏公的,绝不能瞒着。”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又沉了沉,像是在掂量话语的分量:“若是因为隐瞒而引起误会——比如,有人借着‘损耗’的名义动了手脚,或是把本该配给主力的装备,悄悄挪给了旁的人。到时候,魏公动怒,弟兄们寒心,对谁都不好,柳姑娘说对吗?”
“将军教诲,卑职铭记在心。”柳轻眉垂首躬身,行礼的幅度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显得刻意卑微。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直到王伯当带着两名亲兵转身,靴底踏过青砖地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署门外,她才猛地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在皮肤上,凉得人发颤,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发软,若不是及时扶住案角冰凉的木棱,几乎要跌坐在地。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心脏还在狂跳,像要撞破肋骨跳出来。方才王伯当提到“装备”时,她指尖其实已经攥紧了衣角,可偏生面上要装作无事,这种“表里不一”的煎熬,比连续三天三夜核对账册还要累。
不能等,得立刻找王临。
柳轻眉扶着墙,快步走出仓廪署,脚步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跑着穿过回廊。阳光渐渐烈了,晒得地面发烫,她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沾湿了衣领,可她顾不上擦——王伯当的警告像根刺,扎在她心里,不把消息传给王临,她片刻都不得安宁。
校场上的喧嚣远远传来,震天的呐喊声、兵器碰撞声、马蹄踏地声混在一起,透着股热血沸腾的劲儿。柳轻眉循声跑去,远远就看见校场中央的高台上,王临正站在那里,玄色劲装被汗水浸湿,贴在挺拔的背脊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他手里拿着块粗布巾,正低头擦着脸,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垂着,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锁骨处,又滑进衣领里。
“临哥哥!”柳轻眉隔着人群喊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王临闻声抬头,目光扫过来,原本带着几分疲惫的眼神瞬间绷紧,快步走下高台,拨开围在身边的士兵,几步就迎了上去。他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刚结束训练的灼热:“怎么了?跑这么急,脸色怎么白成这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问,一边自然地抬手,用自己手里的布巾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布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味,不像军营里常见的粗劣布料,倒有些柔软——柳轻眉知道,这是上个月她特意去集市上挑的细棉布,亲手缝成的,就怕他训练时擦汗磨得皮肤疼。
“王伯当……他起疑了!”柳轻眉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压得低,却难掩焦急,“他刚才去仓廪署查损耗账,翻得特别细,连上个月雨天受潮的三石谷子都问了。后来又突然问起流民兵的装备,说‘本该给主力的甲胄,怎么多拨了五十套给流民营’,我按咱们之前编的理由答了,可他根本没信,最后还说‘该禀报魏公的不能瞒’——这明显是在警告我们!他肯定还会继续查的!”
王临的眉头瞬间皱紧,拉着她往校场旁的老槐树下走。树荫浓密,挡住了毒辣的阳光,风一吹,带着树叶的清香,稍稍驱散了些焦躁。他让柳轻眉坐在树下的青石墩上,又从腰间解下水囊,拔开塞子,倒了些温水在掌心里,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嘴边:“先喝口水,别慌。他没找到证据,不过是凭着直觉猜测罢了。”
柳轻眉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滑过喉咙,熨帖了发紧的胸口,情绪稍稍稳定了些。她从怀里掏出两本账册,递给他:“你看,这是我重新核对过的损耗账,每一笔都标了日期、经手人,连耗子啃了的半袋米都记在里面,损耗率控制在三成,刚好在魏公定的规矩范围内。装备的事,我也补了‘流民营需防备流寇’的呈文,有三个队正签了字,他挑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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