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最后一点残阳被暮色吞没,凛冽的寒气从结冰的河面升起,无声地渗透进骨髓。
草地上的积雪在渐浓的夜色与初升的月光映照下,泛着清冷而刺眼的白光,像一片片破碎的素绢,铺在沉重大地上。
他就这样坐着,仿佛要与这寒夜冻在一起。直到远处家属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轮廓,他才猛地惊醒,想起家里还有等他吃饭的妻儿。
他推起自行车,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嘎吱的声响。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不愿抵达。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暖意夹杂着白菜炖粉条的味道扑面而来。牧晨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张秀在灶台前忙碌着。一切如常,这寻常的温暖却让向志学喉咙发紧。
回来啦?洗洗手,饭马上好。张秀回头,习惯性地说道,却在看到他脸色的瞬间,话音顿住了。
她放下锅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声音放轻了:怎么了?厂里......有事?
志学避开她的目光,走到里屋,将那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张秀,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秀儿......我,我今天......从厂里出来了。
他没用这个词,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冲击。
身后是长久的寂静。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
他转过身,看见张秀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褪得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和无助。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向志学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上前一步,想抱住她,却又觉得自己不配。
秀儿,我......他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张秀却猛地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她用力吸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拼命把那些恐慌和委屈压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和愧疚的眼睛,想到他有多爱那份工作,多看重那个的身份,此刻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不能倒,至少不能现在倒。
没......没事。她打断他,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现在厂里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还能干多久。工资也是一天天的拖着的,看不见指望。
她走到桌边,拿起暖壶给他倒了杯热水,塞到他冰凉的手里,指尖在与他的手接触时,带着安抚的力度。
至少......至少我们现在还有一些存款,她低声说,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然,如果没有你之前拿回来的这笔钱,我们突然下岗,那......那就真难了,像老赵家一样,一点抓挠都没有。
她抬起眼,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无比坚定的笑容:我们现在,比大多数人好多了。我们省着点,总能撑过去,总能想到办法的。
向志学捧着那杯温热的水,看着妻子强作镇定的面容,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和那双努力闪着光、给他打气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感激和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
他以为会面对抱怨、指责甚至崩溃,却没想到,得到的是一份如此艰难却又无比珍贵的理解与支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但那紧绷了一天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却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仿佛在无边寒冷的黑夜里,终于摸到了唯一一块可以立足的浮木。
他伸出手,将妻子紧紧搂进怀里。张秀的脸埋在他带着室外寒气的胸膛上,终于不再压抑,发出了低低的、闷闷的啜泣声。
夫妻二人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弥漫着白菜炖粉条气味的简陋小家里,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窗外整个世界的严寒。
良久,向志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说道:秀儿,这事,不能再瞒着妈了。
张秀猛地抬头看他。
向志学继续说:妈迟早会知道。与其让她从别人风言风语里听说,或者因为咱们突然寄不回钱而胡思乱想、干着急,不如......不如咱们主动告诉她。至少,别让她觉得天塌了。
张秀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眶里那不容置疑的坚定,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向志学去了邮局,拨通了通往老家村委会的电话。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忙音,他感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村长粗犷的嗓音:喂,找谁?
叔,是我,志学。麻烦您叫我妈来接个电话。
志学啊?村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迟疑,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正好,你娘前几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