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股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凝固了。
空气中,焦糊的恶臭混合着金属烧熔的腥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喉咙。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作定格,呼吸停滞。
那不是零件损坏。
那不是设备故障。
那是铁水。
是从一台代表着国家工业最高水平的精密机床内部,流淌出来的,本不该存在于此世的,地狱熔岩。
“啊——!!!”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划破了这片死寂。
一个年轻的机修工,离机床最近,他亲眼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挤出,冒着泡,滴落在水泥地上,瞬间烧出一个滋滋作响的黑色凹坑。
他崩溃了。
他扔掉手里的工具,连滚带爬地向后退,手脚并用,姿态狼狈不堪,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
他的崩溃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恐慌。
“跑啊!”
不知是谁,用撕裂的嗓音喊出了第一个字。
这一个字,像是一块巨石砸入死寂的湖面,瞬间激起滔天巨浪。
“要炸了!真的要炸了!”
“快跑!离那鬼东西远点!”
工人们如梦初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刚才还同仇敌忾的战友情谊,在熔化的钢铁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哐当!”
“咣!”
扳手,锤子,撬棍……刚才还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工具,此刻被毫不犹豫地扔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杂音。
人群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轰然散开。
“别推我!”一个平日里最壮实的汉子,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搡,差点摔个狗啃泥,他回头刚想骂娘,却看到一张比他还惊恐的脸。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通往车间大门的路只有一条。几十号人疯了一样往那里挤,人挤人,人踩人。
一个年轻工人跑得太急,被地上那把巨大的扭力扳手绊倒,整个人扑在地上。后面的人根本停不下来,一只又一只沾满油污的劳保鞋从他背上、头上踩过去。
“我的腿!啊!谁踩到我了!”他发出痛苦的哀嚎,却被更多、更嘈杂的尖叫和咒骂声淹没。
混乱中,一个平时最爱干净、工服上连个油点子都舍不得沾的老钳工,此刻连滚带爬,一脚踩进了旁边的废油桶里,黑色的粘稠液体溅了他半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嘴里念叨着:“要命了……要命了……”
那个刚才还用肩膀死死抵住扳手的老师傅,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没有半分刚才的英雄气概。他被人群裹挟着,踉踉跄-跄地后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台正在“流血”的钢铁巨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他一生的骄傲,他引以为傲的手艺,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他不是在救它。
他是在给它催命。
人群疯狂地涌向门口,巨大的铁门仿佛成了天堂的入口。
“老刘!你鞋掉了!”有人在混乱中回头喊了一嗓子。
“要鞋还是要命!”那个叫老刘的汉子头也不回,光着一只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跑得飞快,另一只脚上的鞋也不知道被谁踩掉了。
整个车间,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人群奔逃时,那混合着哭喊、咒骂和脚步的巨大噪音。
另一种,是那台国之重器深处,暗红色铁水滴落在地时,发出的“滋……滋……”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小锤,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唯有一人,没有动。
张承志。
他站在原地,没有跑,也没有叫。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股越流越多的暗红色液体,看着那片被烧得焦黑的地面,看着那群溃不成军的工人。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灰。
他赢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
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一种比眼睁睁看着这台机器被毁掉更深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而就在此刻,那股暗红色的铁水,流淌的速度,似乎又快了一分。
车间门口,已经有人因为过度拥挤而摔倒,尖叫声变得更加凄厉。
“哐当!”
老师傅手里的巨型扳手也砸在了地上,他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的脸上再没有了刚才的悍勇和决绝,只剩下灰败的、死一样的绝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修了一辈子机器,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机床的心脏,那个由无数精密零件构成的主轴系统,已经不再是钢铁,而是一包滚烫的铁水。
神仙难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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