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匹被打湿的素绸,沉甸甸地压在长安城的西市上空。沈砚勒住马缰时,靴底碾过的青石板还洇着潮气,街角包子铺刚揭开的蒸笼里腾起白汽,混着巷弄深处飘来的靛蓝染料味,在他鼻尖缠成一股说不出的滞涩。马首垂下的铜铃在雾里晃出细碎的响,惊得檐角蹲伏的石兽仿佛活了过来,眼珠上的青苔都在微微颤动。
“少卿!这边!” 捕头赵猛的声音从斜对面的巷口撞出来,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几只麻雀。他那身皂隶服的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看见沈砚翻身下马,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周显…… 周老板他……” 话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脸色白得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坯布。
沈砚的目光越过赵猛的肩头,落在巷内那扇斑驳的朱漆木门上。门轴处的铜环生了绿锈,被风一吹就发出 “吱呀” 的哀鸣,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喘息。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青铜匕首,那是祖父留给他的遗物,鞘身雕刻的缠枝纹早已被摩挲得发亮,此刻隔着锦缎,仍能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 就像那年在灵堂守夜时,指尖触到的祖父冰冷的指节。
“进去说。” 沈砚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左眉骨上那道浅疤在雾色里若隐若现 —— 那是他十六岁追捕逃犯时,被对方用铁钩划下的,祖母总说这道疤让他看起来太凶,不像个读圣贤书出身的世家子弟。可此刻赵猛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比刀疤更冷,像结了冰的曲江池,深不见底。
推开木门的瞬间,一股甜腻的腥气猛地钻进鼻腔。不是市井屠夫案上的鲜肉味,也不是药铺里晾晒的陈年血竭,而是混在浓烈染料味里的、带着腐朽感的血气。沈砚的脚步顿了顿,靴底碾过门槛时,听见木头发出细微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后墙根处,一团黑影 “嗖” 地窜了出去,带起的风卷着几片枯叶,在青石板上打了个旋,留下几道细碎的爪痕。
“猫!” 赵猛低喝一声,就要去追。他腰间的铁尺撞在刀鞘上,发出 “哐当” 的脆响,在这寂静的晨雾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必。” 沈砚按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赵猛粗布衣袖下绷紧的肌肉。他的目光已经被后院的景象攫住:七八个半人高的染缸并排立在青石板上,缸沿结着深褐色的垢,像干涸的血痂。最东侧那口染缸里,浑浊的液体泛着诡异的暗红,一匹绸缎正慢悠悠地在水中浮动,边缘处缠绕着一截苍白的手臂,指节处还套着枚青玉戒指,在暗红光晕里闪着冷光,像只窥视的眼睛。
赵猛的声音发颤:“今早伙计来上工,就见这缸里…… 浮着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却忘了擦额角的汗,那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住,“周显是城西有名的染坊老板,做的都是上等绸缎生意,去年还给贵妃娘娘染过一匹孔雀蓝的云纹绫,怎么会……”
沈砚没接话。他缓步走到染缸边,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接缝处,发出 “笃笃” 的轻响,像是在叩问这染坊的过往。靴底踩过的地方,积着层薄薄的染料渣,黑中带紫,像凝固的血。他蹲下身,看见缸壁上沾着些细碎的丝线,凑近了闻,除了染料的腥气,还有种极淡的、类似檀香的味道 —— 那是东宫贡品里常用的迦南香,寻常百姓根本用不起。缸里的绸缎还在动,不是被水流推动的那种浮动,而是带着某种节律的、类似呼吸的起伏。他眯起眼,看见绸缎的织纹里隐约透出些奇异的图案,像是被血浸透的宫墙轮廓,角楼处还绣着只蜷缩的狐狸,尾巴卷着团云雾。
“这料子……” 沈砚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水面,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差点栽进缸里。
“喵 ——!”
一声尖锐的猫叫刺破晨雾,惊得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刚才窜进门后的那团黑影正弓着背站在缸沿上,通体漆黑的毛根根倒竖,唯独尾尖那撮白毛像团跳动的火焰。它的前爪搭在染缸边缘,爪缝里嵌着的染料,与那匹血色绸缎竟是同一种暗红,连光泽都分毫不差,像是从同一个染缸里捞出来的。
沈砚盯着猫的眼睛。那不是寻常家猫的琥珀色,而是透着点妖异的青绿,瞳孔在晨光中缩成一条竖线,像极了祖父书房里那枚西域进贡的祖母绿戒指。黑猫也在打量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它的目光扫过沈砚左眉骨的刀疤时,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认出了什么。
“抓住它!” 赵猛吆喝着就要上前,腰间的铁尺再次撞响,惊得那猫浑身一炸。
“别动。” 沈砚的视线重新落回染缸。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用丝线吊着探进水里。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只衔着灵芝的狐狸,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据说能驱邪避秽。玉触到绸缎的瞬间,水面突然 “咕嘟” 冒起个泡,绸缎猛地收紧,将那截苍白的手臂完全缠绕住,织纹里的宫墙图案清晰了一瞬,角楼处的狐狸像是活了过来,尾巴微微扬起 —— 竟与他年少时在祖父书房见过的皇城舆图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幅图的角落,被祖父用朱砂点了个模糊的记号,当时他问起,祖父只浑浊地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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