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怀深处的光阴风
芒种的骤雨刚洗过檐下的蛛网,我已站在老宅的晒谷场前。母亲正把淋湿的菜籽往竹匾里倒,籽粒在木耙下滚动的声里,混着这雨来得急,晒不干就扬,扬不干净就筛的絮语。我蹲在石碾边数湿漉漉的谷粒,看她把发霉的菜籽挑出来埋进土里,你看这霉,丢了可惜,肥田正好,就像心里的疙瘩,换个地方就成了养分。这一刻,泥土的腥气混着菜籽的清苦漫过来,我忽然看见竹匾缝隙漏下的光斑——释怀从不是刻意的遗忘,是岁月筛过的轻,是藏在取舍里的通透,在扬弃与接纳之间,把每个沉重的瞬间,都酿成可以呼吸的风。
儿时的释怀,是祖母的陶罐。她总在暴雨后的清晨把积水倒进陶罐,雨水在陶壁上留下的水痕里,混着这罐得留道缝,闷着要长青苔的絮语。我趴在灶台边看她把摔碎的碗片拼起来种花,你看这碎,拼起来比整碗更能盛土,就像哭鼻子的事,哭过了才记得牢。有次我为弄丢她的银顶针哭闹不休,她却把顶针找回来后,故意又藏起来让我找,你看这找,急过了才知道,有些东西丢不了,顶针握在掌心的凉里,混着她攥太紧的沙,漏得更快的教诲。
她的杂物柜里,总躺着些的旧物:断了弦的算盘,缺了角的瓷碗,褪了色的帕子。这柜跟了我五十年,新物件亮,旧物件沉,混着放才实在,她指着帕子上的绣痕,你看这花,磨淡了反而更耐看,像记不清的事,留个影子就好。有年我执意要扔掉她那只漏水的茶壶,她却把壶底钻个洞,吊在院里当花盆,你看这漏,成了新用处,就像想不开的事,转个弯就通了。果然那株从漏壶里长出的吊兰,根须垂在半空,比任何盆栽都显自在,像团解开的线。那些被时光磨钝的旧物,藏着最朴素的智——释怀从不是强硬的割舍,是温柔的转化,你容着它的不完美,它便赠你转身的轻。
少年时的释怀,是先生的砚池。他总在落榜学子的砚台里注满清水,毛笔搅动的涟漪里,混着这墨得兑水,浓了写不出飞白,淡了显不出筋骨的絮语。我趴在书案边看他把写错的字纸揉成团,扔进窗台上的花盆,你看这纸,烧了成灰,埋了成肥,就像考砸的试,过了就成了垫脚石。有个师兄因乡试落第把自己关在房里,先生却带他去看后山的竹子,你看这竹,去年被雪压弯了腰,今年反而长得更直,就像摔跤的人,爬起来才知道哪块地滑,竹影在师兄含泪的眼里晃,像片舒展的云。
他的笔筒里,总插着几支秃了的毛笔,笔锋开叉的,笔杆开裂的,这笔跟了我三十年,新的有锐气,旧的有韧性,换着用才顺手,他指着笔杆上的刻痕,你看这记,是某年写坏了文章刻的,越浅越容易过。有次我为写错的策论懊恼,他却把那页纸折成纸船放进溪里,你看这漂,流走了就别追,就像做错的事,认了就别揪着。果然那纸船在溪水里打了几个旋,慢慢漂远,我的悔意也跟着水流走了大半,像场被冲净的雨。那些被墨汁染透的纸,藏着最生动的悟——释怀从不是懦弱的逃避,是清醒的放过,你迎着它的痛,它便给你前行的勇。
成年后的释怀,是老木匠的刨花。他总在刨坏木料时把刨花堆起来烧,火星在暮色里跳跃的声里,混着这木结硬,刨不过就绕,绕不过就改,改不了就烧的絮语。我站在作坊边看他把变形的木料改成小板凳,你看这弯,成了凳脚反而稳,就像碰钉子的路,拐个弯就顺了。有次他为做坏的婚床懊恼,却把多余的木料雕成了对鸳鸯,你看这废,成了嫁妆的锦上花,就像难过去的坎,跨过后成了风景,果然那对鸳鸯被新人摆在床头,比婚床本身更惹人怜爱,像段意外的诗。
他的废料堆里,总躺着些不成材的木头:虫蛀的樟木,开裂的松木,扭曲的楠木。这堆东西跟了我四十年,好料做栋梁,差料做小器,都有用处,他指着松木上的虫眼,你看这洞,雕成葡萄串反而更真,像心里的疤,淡了反而成了记号。有年暴雨冲垮了他的木料仓库,他却笑着把湿木锯成柴火,你看这湿,烧起来烟大,却能暖屋子,就像哭湿的枕头,晾干了更软和。果然那个冬天,作坊里的火炉总烧着这些湿木,烟虽大,暖意却比任何时候都绵,像团化不开的云。那些被时光啃噬的木料,藏着最踏实的活——释怀从不是消极的放弃,是灵活的转身,你顺着它的势,它便给你新生的路。
释怀的质地,是透气的软。陶罐的陶土带着砂眼的疏,能漏能存,能装能种,像个会呼吸的肚;砚池的石质裹着水纹的柔,能浓能淡,能写能洗,像块懂进退的玉;木料的纤维浸着年轮的韧,能弯能直,能雕能烧,像根知屈伸的骨;旧物的肌理泛着岁月的温,能留能舍,能念能忘,像张会伸缩的网。这些被时光摩挲的物件,像群温和的友,把经年累月的沉重,都酿成了可以触摸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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