陂陀记:大地的呼吸与褶皱
我是在一本泛黄的地方志里,第一次与“陂陀”二字相遇的。那本《宁化县志》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纸页脆得仿佛一触即碎。在“山川”卷中,描述城郊西山时有云:“西山在县治西五里,山势陂陀,林壑幽美,中有古刹曰西竺寺,宋建炎间僧智明开山。”
“陂陀”二字,初看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生僻。但细细品味,却觉得它精准得惊人。“陂”是斜坡,带着水流冲刷的柔和;“陀”是山陵,藏着大地隆起的厚重。它不是“巉岩”那般剑拔弩张的险峻,也不是“迢峣”那般直插云霄的雄伟,更不是“逶迤”那般绵延不绝的舒展。它是一种起伏的、错落的、充满韵律感的形态——是山坡被岁月打磨后的缓急交替,是丘陵在大地上勾勒出的柔和曲线,是高原向平原过渡时的层层阶梯。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留意这种“陂陀”的意境。它不在名山大川的雄奇里,也不在文人园林的精致中,而是藏在那些被称为“丘陵”“台地”“缓坡”的地方。是田埂顺着山势起伏的弧度,是山路绕着山包盘旋的轨迹,是村庄坐落在高低错落的坡地上,炊烟袅袅升起时的宁静画面。
一、闽西的陂陀:田埂上的诗篇
去年暮春,在福建宁化的一个小山村,我真切地触摸到了陂陀的脉动。
那村子叫“石壁”,是客家祖地之一。从县城出发,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窗外的景色渐渐从平整的稻田变成了起伏的丘陵。山势并不陡峭,而是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向远方延展。山的轮廓线柔和而圆润,没有尖锐的山峰,只有缓缓隆起又缓缓下沉的弧度,这便是最典型的“陂陀”。
下了车,我沿着一条田埂往村子深处走。田埂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旁是刚刚插好秧的稻田,嫩绿色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倒映在水田里,像一幅流动的水彩画。田埂顺着陂陀的山势起伏,时而向上攀升,时而向下俯冲,走在上面,像是在弹奏一首没有乐谱的曲子,脚步的轻重缓急,都随着地势的变化而变化。
不远处,几位老农正在水田里劳作。他们戴着斗笠,卷起裤脚,弯腰弓背,将一把把秧苗插进泥里。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田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他们的动作娴熟而从容,仿佛与这片陂陀的土地融为一体。
“小伙子,来歇会儿吧。”一位老农看到我,直起身,笑着朝我喊道。他的声音洪亮而醇厚,带着闽西客家话特有的腔调。
我走过去,在田埂上坐下。老农递给我一个水壶,里面装着自家酿的米酒,带着淡淡的米香。“这陂陀的地,不好种啊。”他叹了口气,指着眼前的梯田说,“地势高低不平,浇水、施肥都不方便。以前没有抽水机的时候,全靠天吃饭,天旱的时候,禾苗都干死了;雨水多的时候,又容易淹。”
我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梯田,它们顺着陂陀的山势,一层高过一层,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像一级级通往天空的台阶。这些梯田,都是祖辈们一锄头一锄头开垦出来的,凝聚着多少代人的汗水和智慧。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种地呢?”我忍不住问。
老农笑了笑,说:“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早就习惯了。再说,这陂陀的地,虽然不好种,但种出来的米,特别香。你看,这土壤是红壤,富含矿物质,种出来的庄稼,营养足。”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这陂陀的地,也有它的好处。它不像平原那样平坦开阔,但也不像高山那样险峻。它有起伏,有变化,看着就有生气。你看那边的村子,”他指着不远处的村庄说,“房子都建在坡地上,高低错落,不像城里的房子那样整齐划一,看着就亲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村庄坐落在一片陂陀的山坳里,黑瓦白墙的房子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有的房子建在半山腰,有的房子建在山脚下,炊烟从屋顶升起,在陂陀的山谷间缭绕,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那天下午,我在村子里逛了很久。沿着蜿蜒的村道,走过一座又一座石桥,看过一口又一口古井。村道两旁的墙壁上,画着客家民俗的壁画,有插秧、采茶、酿酒的场景,生动而鲜活。这些壁画,与周围陂陀的山水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独特的客家风情画卷。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陂陀的山坡上,将稻田染成了一片金黄。老农们扛着锄头,牵着水牛,沿着田埂慢慢回家。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映在田埂上,像是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我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充满了感动。闽西的陂陀,不是一种雄伟的景观,也不是一种险峻的地势,而是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柔的存在。它承载着客家人的生活,孕育着客家人的文化,也见证着客家人的喜怒哀乐。它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这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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