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之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混沌初开的裂罅间，谷以沉潜之姿，卧成大地褶皱里的岁月长卷。玄黓岩崖如锈蚀古戈，劈开青冥垂落的岚气，将天光裁作细碎金箔，洒落在谷底蜿蜒溪涧，泛着粼粼冷光，恰似“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清寂，却无赤壁之下的旷达，只余“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般的孤峭。我踩着濡湿腐叶，循着谷中若有若无的呜咽前行，每一步陷在松软土层，仿佛踏入时光沼泽，听腐殖质下虫豸喁喁，如太古遗民悲叹，绵密而幽远，正应了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踽踽，却终是“求索”不得，只余“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的隐忍与怅惘。
谷是大地的蹙眉，藏着世间最隐秘的沉郁。春深时，谷口野桃初绽，粉白花瓣沾着晨露，摇摇欲坠如美人垂泪睫羽，恰如杜甫“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的飘零。崖壁藤蔓抽芽，嫩碧卷须攀着皴裂岩石，一点点向上延伸，却终触不到谷外天光，只能在幽暗里缠绕彼此影子，酿成无边孤寂，正应了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决绝与悲凉。谷底溪涧解冻，泉水从岩缝渗出，顺着青苔石床流淌，途经倒伏枯木、腐叶水洼、菌类群落，将岩石冷冽、草木清苦、腐殖质腥甜揉进清波，叮咚作响如泣如诉，恰似白居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缠绵，却无琵琶女终遇知音的慰藉，只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空寂。我坐溪畔巨石，看溪水蜿蜒如银带，缠绕谷之脚踝，流向未知幽暗，忽忆起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谷中溪，何尝不是淌着千年未干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徒增“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夏至时，谷褪去春之温婉，露出血脉里的阴翳。炽烈阳光被谷口峰峦遮挡，仅零星光斑透过叶隙洒落，照亮爬行虫豸、缠绕藤蔓、腐木毒蕈，如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却滤去了禅意，添了几分“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孤绝。谷中密林愈发郁葱，乔木遒劲枝干层层叠叠，叶片遮蔽天空，浓荫匝地让谷底更显幽暗，穿行其间，听蝉鸣聒噪、鸟雀啁啾、风吹树叶簌簌，交织成雄浑杂乱的交响，震得人耳膜发颤，却透着说不出的压抑，恰似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死寂，虽有生灵，却更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与世隔绝。偶见陡峭崖壁，怪石嶙峋如猛兽嘶吼、怨妇垂泪、孤魂游荡，崖下水潭墨黑无波，映着崖壁狰狞、天光细碎与我仓皇身影，扶着崖边古松俯瞰，谷风从潭底呼啸而上，刺骨凉意吹乱额发，忽念起李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谷中之险，虽无蜀道的巍峨，却有“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幽暗与绝望，让人“侧身西望长咨嗟”。
秋临谷际，天地换了模样，却脱不去骨子里的凄清。漫山林木褪去葱郁，染成红、黄、褐三色，如大自然打翻调色盘，却被谷之幽暗滤去明艳，多了几分苍凉，恰如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阔，却无滕王阁的盛景，只余“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的怅然。山风掠过，红叶黄叶如蝶翼飘落，铺满谷底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像一首哀婉挽歌，正应了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憔悴，更添“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凄苦。谷中野果成熟，山楂红、山梨黄、葡萄紫挂满枝头，却无人采摘，只能在风中枯萎坠落，腐烂在腐叶层，散发出酸甜而腐朽的气息，恰似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无常，徒留“此事古难全”的喟叹。我沿落叶小径前行，摘一颗野果入口，酸甜汁液里藏着苦涩，回味无穷又黯然神伤，忽忆起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谷中景，虽有流水，却无人家，只剩“古道西风瘦马”的孤寂，让人“断肠人在天涯”。
冬雪降临，谷陷入漫长沉寂，连呜咽声都变得微弱。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峰峦、林木、溪涧，将谷裹进白茫茫世界，谷风呼啸卷起雪沫，如刀割般刮在脸上，生疼生疼，恰如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阔，却无“中军置酒饮归客”的暖意，只余“风掣红旗冻不翻”的凛冽。林间树木褪去叶片，光秃秃枝干在风雪中挺立，如不屈亡魂，溪涧结了厚冰，晶莹剔透如银带镶嵌谷底，却透着刺骨寒意，恰似孟郊“霜气入病骨，老人身生冰”的苦寒。我踩厚雪在谷中漫步，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在寂静冬日里格外清晰却也孤寂，偶见觅食鸟兽，雪地里浅浅足迹转瞬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出现过，正应了陶渊明“渺渺孤舟逝，绵绵归思纡”的漂泊，更添“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的苍凉。坐雪覆巨石上，望银装素裹世界，感受谷之静谧肃穆，雪花落在肩头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净化，却也更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宿命感，这谷的沉睡，何尝不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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