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残破的存心殿,吹不动她凝固的身影——她已说不出第二句话。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捧滚烫的碎玻璃,从喉咙一路割到心口。
皮肤下那些巫祝符文如蛛网般龟裂,猩红的血丝从裂缝中渗出,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幅濒临破碎的血色地图。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枚名为“记忆之刺”的东西,正像一株贪婪的藤蔓,疯狂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将那些本不属于一个十二岁女孩的,沉重、怨毒、绝望的死亡记忆,强行楔入她的骨髓与魂魄。
这东西,是七岁那年,她在乱葬岗挖出祝九鸦颅骨时,自己亲手按进胸口的。
当时只觉得冰凉,如今才知,那是通往真相的钥匙,也是绞杀生命的绞索。
她颤抖的手指终于撕开了第一道裂口——焦木旗应声断裂,发出如同骨骼折断的脆响。
第一段,她跪着拖行数丈,用牙齿咬住旗角,将它狠狠钉入地缝,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滴落,渗入岩层瞬间蒸发成灰烟;
第二段,她攀上摇晃的横梁,脚下木板崩裂,整个人悬空半刻,仍拼尽全力将残旗挂上梁柱,仿佛招引冥界之眼;
第三段,她扑向沸腾的泉眼,在坠落前最后一瞬,把最后的旗身狠狠压下——
忆冢泉水剧烈翻涌,倒映出她七窍流血、扭曲可怖的脸。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痛楚撕裂的瞬间,一道冰冷如霜雪的声音,竟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清晰得仿佛贴在耳边低语:
“你若现在停下,还能活到明日日出。”
是祝九鸦。是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与骨片共鸣中的,噬骨巫的残响。
韩九咧开嘴,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只让更多的鲜血顺着惨白的嘴角流下,在下颌汇成一滴,砸入沸腾的泉水。
“可我要的……”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却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疯狂,“……是他们,从今往后,再也睡不着。”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代价。
这是噬骨巫一脉最残忍的交易。
每从天道法则的抹杀中抢回一段被封印的记忆,她自己的“存在”就会被规则反向侵蚀一分。
她正在被“真相”本身所同化、所吞噬。
可她更清楚,这世间,也唯有她这具被“记忆之刺”改造过,尚未完全成形、不被天地认可的躯壳,才能承载这些同样不被天地认可的,“真实”。
殿外,容玄单膝跪地,死死攥着那卷已被鲜血浸透的《醒名册》。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发颤。
他听不见祝九鸦的声音,却能猜到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这孩子不是在记录历史,她是在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做容器,做锚点,把那些被强行打散的魂、被抹除的名,用最蛮横的方式,一颗一颗,重新钉回这片人间!
他猛地起身,想冲进去阻止这场自杀式的献祭。
可脚步刚迈上台阶,一道无形的屏障便将他死死拦住。
门槛的石缝里,渗出一丝丝森白的骨纹,冰冷、决绝,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死气。
那是祝九鸦留下的禁制,上面用魂火烙印着一行古巫文,他虽不识字,却能读懂那其中的含义:“此门,只纳献祭者。”
他被隔绝在外,只能听见殿内那断断续续、艰涩难明的诵念声。
那声音不似人言,像是无数亡魂临终前的遗言被强行糅合在一起,通过一个脆弱的喉咙,发出的最后共鸣。
容玄眼眶赤红,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无形的屏障上,却只换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反震。
他缓缓后退一步,随即双膝重重跪下,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丝殿内那女孩所承受的痛苦。
“若天要灭真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一字一顿,如同立誓,“我便陪你,逆天一回。”
子时三刻,一声沉闷的爆响自存心殿内传来。
轰——!
冲天而起的火焰,并非凡火的橙红,而是纯粹的、宛如霜雪的惨白。
这火没有温度,却仿佛连光线与时间都能一并点燃。
火光中,韩九的身影笔直地站立着,犹如一尊即将开裂的神像。
那面焦木旗已被她亲手拆解成三段。
一段被她狠狠楔入地脉的裂口,如同一根镇魂钉;一段被她悬于摇摇欲坠的殿梁之上,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存在招魂;最后一段,则被她用尽全力压入了沸腾的泉眼,激起万千魂火。
她口中念诵的,是早已失传于世的古老巫语。
每一个音节吐出,都引得忆冢泉脉深处所有的骨片嗡嗡震颤。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整座岛屿的地底,骤然响起一声悠长而苍凉的龙吟!
早已干涸千年的“忆川”故道,竟从岩层深处,重新渗出了一丝丝细微的水流!
那不是水,那是由无数被遗忘的姓名、被抹除的过往汇聚而成的记忆之河。
它正以一种违逆天地法则的姿态,开始逆流,浩浩荡荡,向着帝国的北方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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