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火盆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吞噬了最后一块木炭,橙红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得曹髦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焦木裂开的轻响混着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浮动着微苦的烟味。
曹髦转过身,对侍立一旁的郤正说道:“笔墨伺候。”
夜深人静,唯有宫灯如豆,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灯芯偶尔“啪”地爆出一星细小的火花。
青瓷灯盏里的油将尽未尽,光影也随着呼吸般起伏。
郤正铺开一卷素帛,依皇帝口授,笔走龙蛇。
狼毫划过丝帛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与炭火的气息交织成一种沉静而肃穆的氛围。
这不再是辞藻华丽的诗赋,也不是引经据典的策论,而是一条条清晰、具体、甚至有些琐碎的条文。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颗钉子敲进旧秩序的木板里。
“仓令九条,其一,仓正由五邻共推,德才兼备者居之。”
“其二,账目三日一曝,立石于仓门,人人可见。”
“其三,灾年先济兵户遗孤、老弱病残。”
当写到第九条时,郤正的笔尖微微一顿,墨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
“每仓设记注生一名,专职录地方官吏之善恶,察民情之向背,录毕封存,定期汇总于宫中。”
这一条,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悄然指向了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
纸页无言,却已听见权力根基龟裂的轻响。
郤正抬起头,看到了皇帝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深沉——那不是少年天子的锐气,而是刀锋磨砺于暗处多年后的冷光。
这不再是天子与士族间的温情脉脉,而是一场无声的夺权。
这些人,大多是年轻的饱学寒士,他们有才华却没有门路,有抱负却不被世家接纳。
如今,皇帝给了他们一支笔,一个身份,和一个直达天听的权力。
这支笔,将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朝堂的“影子监察系统”。
风雨初歇的清晨,洛阳东坊义仓门前已有百姓排成长队。
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映着微光,仿佛昨夜那场骤雨仍未远去。
檐角滴水落在石槽中,一声声清冷,像是更漏计时。
老陶领着一个年轻人缓步而来。
此人其貌不扬,身形瘦弱,却是郡学落第的蒋安。
“陛下看中的是你脑子里的东西,不是脸面。”老陶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粗糙而温暖,“去吧,让这支笔,比刀剑更有用。”
蒋安深吸一口气。
他在郡学时曾随先生走遍河南诸县,亲手绘制《水患图志》,各地地形早已烂熟于心。
今日一试,正是时候。
他没有先去查阅堆积如山的米袋,而是直接坐到了仓门口,面前只摆了一本空白的册子和一套笔墨。
阳光斜照在纸面上,泛出柔和的丝光,墨汁在砚中微微晃动,倒映着他平静的眼眸。
他请仓吏将近一月来的账目和领米人名册高声诵读。
声音在空旷的仓前回荡,引来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屋脊。
起初一切正常,但当念到“张家庄三十户受灾,领米三百石”时,蒋安突然抬手,示意停止。
他闭目凝神。
记忆如水流淌:张家庄位于高坡之上,三面环丘,怎可能全庄淹没?
他曾在秋日登岭采药,亲眼见那村舍错落于林梢之上,屋瓦完好,炊烟袅袅。
片刻后,他睁开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对。张家庄地势较高,此次暴雨受灾仅七户,且多为田地淹没,房屋无损。里正虚报灾情,冒领了二十三户的赈米,共计二百三十石。”
仓吏大惊失色,里正更是面如土灰,厉声呵斥:“你一个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蒋安不与他争辩,只是站起身,对周围闻讯而来的百姓朗声道:“陛下亲颁《联户约》,凡联名作保,可证其事。今日我蒋安,便以此约,问一问诸位乡亲,这张家庄的灾情,到底如何?”
人群中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老农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手中拄着一根枯枝般的拐杖,声音沙哑:“记注生大人说的是实话!俺就是张家庄的,俺们只有几家田被淹了,哪来的三十户!”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姓们积压已久的怨气瞬间被点燃,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有人攥紧拳头,有人低声啜泣,更多的人围拢过来,目光灼灼。
蒋安当场取出《联户约》,当众宣读相关条款。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格外庄重。
百家百姓排着队,在控诉里正贪墨的文书上,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指尖蘸着朱砂,按下时留下温热的触感,像是一颗颗滚烫的心被捧出胸膛。
红色的指印密密麻麻,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素纸上蔓延开来。
里正瘫倒在地,口中喃喃:“我不服……我不服……”
迫于百民联名之势,其上级县令不得不立刻介入调查,最终查抄出了被克扣的米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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