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歇,寒露侵阶,整座洛阳宫尚沉睡于残梦之中,唯太极殿偏阁一隅,灯火彻夜未熄。
铜鹤衔烛,火光在穿隙而入的夜风中轻颤,将曹髦年轻而沉郁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游移如蛇行纸上,仿佛命运本身正悄然爬过他的眉宇。
空气里浮动着蜂蜡燃烧的微甜与青铜器经年沁出的铜腥味,指尖触到奏疏边缘时,纸面粗糙的纤维感刺着神经。
他只着一件玄色单衣,披发而坐,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摊开的三份奏疏——那不是谏言,而是三具涂脂抹粉的尸骸,空有锦绣辞藻,内里早已腐朽。
笔锋刻意求古,墨迹浓淡均匀得近乎虚伪,像极了某个老手伏案代笔时屏住呼吸的模样。
弹劾的内容出奇地一致:皆以“结党营私”、“擅调甲士”为由,直指皇帝新近倚重的心腹——羽林中郎将胡奋、殿中校尉老陶,以及兼领禁军武库的宦官张让。
这三人,是他从昔日东宫旧人中一手提拔,是他伸出皇座之外最锋利的爪牙。
“贾充贬斥离京不过月余,”曹髦指尖轻点纸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叩击,如同冰珠坠玉盘,清脆却寒意逼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洛阳城里,竟还有人敢替他执笔,问罪朕的爪牙?”
声音不高,却如寒冰碎裂,侍立阴影中的内侍监冯??心头一凛,掌心渗出细汗,贴着袖口粗麻布料微微黏腻。
他无声上前一步,压低嗓音,仿佛怕惊动梁上尘埃:“陛下,昨夜子时,‘枭’字科的人回报,有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潜入南市王记药铺,与那里的王婆密会半炷香功夫。”
曹髦眸光骤凝,从奏疏上抬起,锐利如鹰隼扑翼,耳中似闻金刃破空之声:“王婆?”
“是。”冯??躬身道,“此人乃贾充老家平阳郡人。贾充离京前,曾派亲信去她铺子买过几次‘安神’药材。据查,她男人早年曾在太医署当过药童。”
“药铺……”曹髦低声重复,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铁锈般的焦躁。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查下去。朕要知道,那灰袍人递过去的,究竟是治病的药,还是索命的话。”
“遵旨。”冯??领命退入黑暗,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偏廊,召来一名候值的“枭”字科密探,低语数句。
那人领命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百丈之外的永宁宫侧殿,青烟正从兽首铜炉中袅袅升起,带着桑皮纸特有的焦糊味与银骨炭燃烧后淡淡的杏仁香气——这气味极淡,唯有宫墙另一头那位贵人贴身佩戴的玉蝉能感应而微微发烫。
皇后近侍李氏双膝跪地,双手颤抖地捧着一碗尚温的参汤,热气熏蒸着她惨白的脸颊,可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炉火。
就在方才,她将一张写有“赤绦缠臂者皆不可信”的桑皮纸塞进了炉膛。
火舌贪婪舔舐纸张,在字迹被彻底吞没前,依稀可见那八个字如咒语般扭曲消散。
赤绦缠臂,那是羽林卫精锐的标识,是皇帝亲军的象征。
李氏嘴唇哆嗦,一遍遍喃喃自语:“奴婢只是传句话……不关奴婢的事……不关谋逆的事……”她试图说服自己,可全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连膝盖下的蒲团都湿了一片。
她奉的是那位大人的命令,将信号送出去——而非传递文字本身。
话音未落,窗外纸糊的窗格上,一道颀长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她毫无察觉。
廊柱阴影里,两名便服缇骑早已按既定部署潜伏多时,眼神冷峻如石雕。
他们昨夜便已埋伏于此,只待炉火燃起那一刻。
当最后一缕焦味消散在夜风中,皇城另一端的禁军武库内,铁器与膏油的气息正弥漫在晨光之前。
张让佝偻着身子,指尖抚过御赐横刀的刃脊,金属的凉意顺着指腹蔓延至心口。
他正依密令排查武库异动,借口清点春祭入库兵甲。
就在此时,一名掌管账册的小吏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打颤:“张……张公公!不好了!署中账册……昨夜失窃了!”
周围校尉哗然,脚步杂沓,盔甲相撞发出刺耳鸣响。
张让擦拭的动作却只是微微一顿——果然是这一天来了。
他早知春祭当晚十四辆牛车入城事有蹊跷,这几日便暗中叮嘱亲信留意《兵器出入录》的异动。
如今账册“失窃”,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贼人急于销毁痕迹,却忘了最不起眼的地方才最安全。
他不动声色下令:“慌什么!立刻封锁四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去,把所有残存文书、簿册都搬到我这里来。”
很快,一堆散乱文书堆在他面前。
他屏退左右,亲自翻检,指尖拂过每一页纸、每一枚竹简,触觉敏锐如盲人读字。
终于,在一本《兵器出入录》夹层里,他摸到了一片微凉硬物——一枚长约三寸的竹片,边缘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
竹片上刻着一行小字:壬午夜,车十四,油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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