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曾以为,杀尽奸佞,便可还天下一个清明。”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如同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今日方知,真正的清明,不是让罪人消失,而是让每一个人,都敢于直面自己的罪,敢于说出自己的罪。”
话音落下,他深深一揖,将祭文奉还。
广场之上,落针可闻。
唯有风吹动高杆上的白色幡旗,猎猎作响,像无数亡魂在无声地诘问。
当夜,曹英独自一人,步行至北寺狱的旧址。
这里已不见昔日的阴森,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监察史馆。
石阶冰冷,踩上去传来微微的湿气,仿佛地下仍埋藏着旧日冤屈的余温。
馆内陈列着自前汉以来,无数贪腐、渎职的案例,警示后人。
竹简泛黄,墨迹斑驳,指尖拂过展柜玻璃,竟觉一丝凉意渗入肌肤,如同触碰到了时间本身凝固的泪痕。
在史馆最深处,他找到了一个崭新的展板。
上面用隶书写着四个大字:“曹英之案”。
展板中央,是一副他当年披甲执锐、意气风发的画像,而画像下的标题,却是一行冰冷的文字:“忠而悖法,功不掩过。”他静静地站了许久,目光从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上,移到下面详述他如何纵容部下、践踏法度的条文上。
呼吸轻缓,胸膛起伏极微,仿佛灵魂已游离体外。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愧,只是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良久,他伸出手,隔着空气,轻轻抚过那张画像的眉眼,像是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指尖悬停半寸,未曾真正触碰,却已感受到岁月灼烧过的温度。
“阿九。”他转身,对一直默默等候在阴影里的内察司提点说道,“帮我约见赵破虏。我想告诉他——路走错了,但人,还能回头。”
三日后,一道圣旨将赵破虏召回洛阳。
曹髦并未在殿上见他,也未授予任何官职,只下了一道命令:命其加入新成立的“边防巡查团”,即刻启程,前往陇西,视察各处屯田营的建设与军纪情况。
临行之日,洛阳城门外,赵破虏见到了前来送行的曹英。
“拿着。”曹英递过来一卷厚厚的竹简,上面是他亲手抄录的《屯田策》。
竹简入手温热,显然已在怀中贴身携带多时,边缘已被体温浸润出淡淡汗渍,指尖摩挲之处尚留余温,仿佛捧着一颗不肯冷却的心。
“这是我当年想做,却没做好的事。现在,你可以替我做完它。”
赵破虏接过那沉甸甸的竹简,眼眶一红,声音嘶哑地问:“将军……还会回来吗?”
曹英摇了摇头,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峦,山影苍茫,云雾缭绕,如同命运不可测的轮廓。
“那个在龙首卫呼风唤雨的曹将军,不会回来了。但我希望,你能带回一个更好的龙首卫,一个懂得敬畏法度、心怀百姓的龙首卫。”
数日后,边境局势陡然紧张。
宫中军谋室内,马承正指着舆图,神色凝重。
羊皮地图铺展于案,朱笔勾勒的防线如血痕蜿蜒。
他根据最新的情报研判,鲜卑一部的轲比能余部,似有趁着魏国内部清洗、人心不稳之际南侵的迹象。
“陛下,臣以为当立刻调派宿卫营主力,并急召并州兵马,于边境布防,以慑宵小!”
曹髦却摆了摆手,脸上没有丝毫紧张。
“不必兴师动众,战争的胜负,有时不在沙场。”
他随即下达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命内察司将《悔吏录》中关于曹英自陈其罪、以及另外九篇功勋将领忏悔过往的文字,精选出来,翻译成鲜卑语,交由前往草原的商队,带给那位蠢蠢欲动的部落首领。
并附上一句口信:“大魏不惧叛将,因大魏能令叛将重生,为国再效死力。”
半月之后,边境斥候快马传回密报:那鲜卑酋长收到译本,召集部众彻夜研读。
帐中篝火跳跃,映照着他皱眉沉思的脸庞,火光在他眼中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一名通晓汉语的谋士低声劝谏:“彼国有法度,败将尚能重生;我等若叛,唯死路一条。”最终,酋长抚卷长叹:“中原天子有如此气魄,能容败将改过自新,其国势之强,非你我所能揣度。为其攻城略地,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为奴?”言罢,他下令焚毁了刚刚造好的攻城器械,烈焰冲天,焦木噼啪作响,浓烟滚滚升腾,火星随风飘散,宛如一场黑色的雪。
率部后撤三百里,遣使称臣。
暮春之夜,庭院深处偶有蛙声初起,倒像是夏天提前来临。
曹髦再次登上观星台,夜风拂动他的衣袍,带来远处槐花淡淡的甜香,夹杂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卞皇后依偎在他身侧,为他披上一件薄衫,织物柔软贴肤,带着熏炉余温,轻轻裹住肩头,如同一声无声的安慰。
她轻声问道:“陛下觉得,曹英他……是真的醒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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