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命既下,朝野震动。
有人惊惧,有人冷笑,更有人连夜遣人赴潼关通风报信。
而那道身披旧甲的身影,终究还是踏入了未央宫门。
五日后,长安南校场。
晨雾如纱,尚未散尽,将三千蜀地降卒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湿冷的空气钻入鼻腔,带着泥土与铁锈混杂的气息,仿佛大地仍在吐纳昨夜的寒露。
寒气贴着地面游走,像蛇般攀上脚踝,浸透了他们身上陈旧的甲胄,激起一阵阵细碎的碰撞声——那是金属与骨节在低温中微微震颤的呜咽。
这些人大多面带警惕与麻木,紧握着手中长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却渗出冷汗,在冰冷的矛杆上留下模糊的湿痕。
眼神像被圈养的野狼,既畏惧又充满了不驯,瞳孔深处跳动着未熄的火光。
气氛压抑得仿佛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连风掠过旌旗的窸窣声都像是刀刃刮过石面,令人脊背发凉。
马承按剑立于将台一侧,压低了声音,对着身前那道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提醒道:“陛下,人心未附,兵器在手。姜伯约若借此机会聚众哗变,以他的威望,不出十日,便可夺下潼关,长安危矣!”
曹髦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下方那片涌动着不安的人潮。
他能听见远处战马喷鼻的闷响,能感受到脚下木台因人群躁动而传来的轻微震颤。
他只是淡淡地将一道沉甸甸的虎符从袖中取出,交到了一旁的内侍张让手中。
那虎符入手冰凉,青铜表面泛着幽光,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宫中炭火未能暖透的余寒。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薄雾,如同钟磬余音,一字一句落入每一个亲卫耳中,“自此刻起,校场之内,全军上下,皆听姜将军号令。有违令者——”
他微微一顿,吐出最后两个字:“斩!”
张让捧着虎符的手微微一颤,指尖传来金属的冷硬质感,他能感觉到这枚冰冷的物件背后所承载的,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信任与豪赌。
他不敢迟疑,快步走到将台前方,高声宣读了旨意。
“咚!咚!咚!”
三通沉闷的鼓声响起,鼓皮在湿气中略显滞涩,每一声都像重锤砸进胸膛,震得人心头发颤,连地面的碎石都在微微跳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姜维身披一副崭新的银亮锁子甲,从阵后大步而出。
铠甲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金属环扣轻响,清脆而坚定。
他腰间佩着那柄“昂首”剑,但手中所持的,却是一把尚未开刃的仪剑,剑身素净无纹,映不出人脸,只照见一片灰蒙天色。
他一出现,原本压抑的阵列瞬间骚动起来。
“是姜将军!”
“他……他真的降了?竟穿上了魏甲!”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蔓延,夹杂着失望、愤怒与迷茫,像风吹过枯草丛,沙沙作响,刺入耳膜。
对于这些追随他半生的士卒而言,这一幕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就在骚动即将演变为混乱的刹那,一名须发半白的老兵猛地从队列中冲出,他丢下手中的长矛,越过人群,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将台之下。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如石坠深井。
“将军!”
老兵正是曾在洮西之战中幸存下来的赵三,他抬起一张布满风霜与泪痕的脸,嘶声哭喊道:“将军!我们不是怕死!跟着您,刀山火海我们都闯过!可我们……我们实在是不想再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兴复汉室’,把爹娘给的骨头,不明不白地埋在秦岭的深沟里了啊!”
这一声哭喊,带着破嗓的沙哑与肺腑的痛楚,仿佛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所有人心头那层最后的伪装。
是啊,他们不是怕死,他们只是怕死得毫无意义。
赵三的悲声引燃了积压已久的集体情绪,不少老兵眼眶泛红,默默垂下了头,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将台之上,姜维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熟悉而痛苦的面孔,那灼热的目光仿佛要将每个人的灵魂看穿。
他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的汗味、铁腥与晨露混合的气息,耳边回荡着低沉的啜泣与压抑的喘息。
他没有说任何安抚的话语。
“呛啷——!”
一声清越的龙吟骤然划破寂静,那柄饮血无数的“昂首”宝剑骤然出鞘!
剑锋摩擦剑鞘的刹那,迸出几点火星,在微光中一闪即逝。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姜维手腕猛地一振,一道银练般的剑光冲天而起,精准地劈向将台一旁那面早已破损、却依然顽固矗立的蜀汉“姜”字帅旗!
“嘶啦——”
裂帛之声刺破长空,那面承载了无数荣耀与血泪的残旗,从中断裂,上半截在空中无力地翻滚了一圈,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宛如一只折翼的蝴蝶,触地时扬起一缕尘烟,缓缓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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