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庞大的院落,在暮色四合中如同一只蛰伏的、受伤的巨兽。往日里灯火通明、机杼声喧的盛况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只有零星几处窗棂透出惨淡昏黄的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添几分压抑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药味和熏艾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偶尔有宫女或内侍低头匆匆走过廊下,脚步轻得像猫,头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怕被什么惊扰。
沈砚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圆领常服,未带任何随从,如同融入阴影的一缕风,悄然行走在尚衣局曲折的回廊和空旷的庭院之间。他刻意避开了灯火通明的绣房和库房重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相对僻静的耳房、杂役居所和后厨区域。
一处堆放废弃布头和线轴的杂物房外,沈砚拦下了一名正抱着一筐碎布、低头疾走的年轻绣娘。那绣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色苍白,眼睑浮肿,显然哭过,骤然被拦,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筐差点脱手。
“姑……姑娘莫慌。”沈砚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温和,“本官是大理寺沈砚,有些关于今日……云裳阁之事,想问问你。”
“大……大人!”小绣娘认出沈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怀里的碎布撒了一地,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当时在‘天衣坊’裁剪料子,没……没去过后殿啊!求大人明鉴!”
“起来说话。”沈砚微微蹙眉,伸手虚扶了一下,“本官并非疑你。只是想问问,这几日局里可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比如,可有新来的生人?或者,材料入库、取用,可有与往常不同的地方?”
小绣娘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头垂得更低了,双手死死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没……没有……都……都挺好的……崔尚宫管得严……没……没什么不同……”她飞快地抬眼瞥了沈砚一下,又立刻低下头,眼神闪烁不定。
沈砚目光锐利,捕捉到她那一闪而逝的惊惶。“是吗?”他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力度,“本官听闻,前日内府库送来的那批合浦珠,入库时似有些小波折?”
小绣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波……波折?奴婢……奴婢不知……都是柳掌衣和库房的姐姐们经手的……奴婢……奴婢只是听人嚼舌根……说……说好像点验的时候,柳掌衣和库监大人……争执了几句……说……说珠子成色好像……好像……”她猛地刹住话头,如同受惊的兔子,惶恐地看着沈砚,“奴婢胡说的!大人别信!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说完,竟不顾地上散落的碎布,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沈砚看着那仓惶逃离的背影,眼神沉了沉。点验争执?珠子成色?这含糊其辞的“嚼舌根”,像一根微弱的线头。
他转身,走向尚衣局专管物料登记造册的文书房。房门虚掩着,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刻板的女管事张嬷嬷,正就着灯光,神色疲惫地翻看着厚厚的账册。听到脚步声,她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沈砚,连忙起身行礼,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恭敬。
“沈大人安好。不知大人驾临,有何吩咐?”
“张嬷嬷辛苦。”沈砚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对面一张旧木椅上坐了,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本官想查阅一下近半月所有入库物料的签收记录,尤其是……火浣布、合浦珠、以及所有用于霓裳羽衣的染料、粘合剂。”
张嬷嬷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按宫规……这些记录……”
“陛下口谕,此案一应所需,尚衣局上下皆需配合。”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官只查与霓裳羽衣相关的紧要项,不会耽搁嬷嬷太久。”
张嬷嬷无奈,只得起身,从身后巨大的樟木柜中翻找出几本更显陈旧的簿册,恭敬地捧到沈砚面前:“大人,这便是近半月的入库总录及分项细录。火浣布是内府库直接拨付,签收人是李内侍。合浦珠是岭南贡使押送,由柳掌衣与内府库监共同点验签收。染料、鱼鳔胶等辅料,多由采买处经手……”
沈砚快速翻看着。记录清晰,格式严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他翻到合浦珠入库那页,签收栏上确实有柳掌衣和内府库监的签名和私印。日期、数量、品级记录清楚。
“可有入库时的点验异议记录?”沈砚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张嬷嬷握着毛笔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滴墨汁落在账册边缘。她连忙用指尖抹去,声音有些发紧:“异议?……没有。贵重贡品,点验向来仔细,有异议都会当场记录在册的。这……这页没有附页记录。”她指着那页干净的签名栏下方。
沈砚的目光在她抹去墨迹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账册。他注意到,在火浣布的签收记录下方,备注栏有一行极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字:“丙字库,三号架,第三层。”这是存放位置。而在合浦珠的记录上,却没有任何存放位置的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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