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空气中还弥漫着鞭炮燃尽后的淡淡硝烟味,以及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余香。水木园里,走亲访友的人流依旧络绎,孩子们穿着崭新的衣裳,兜里揣着压岁钱,追逐嬉闹,一派祥和热闹的春节景象。
黄亦玫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搭配浅咖色的格子长裙,正坐在自家阳台的画架前。她并非在写生,而是在调试颜料,准备为一幅构思已久的、关于“冬日暖阳与秩序”的油画打底稿。阳台视野很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单元门入口和一部分通往各栋楼的小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与她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楼下一个人影吸引了过去。
是住在三楼的郑老师(郑大爷)。他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熨烫得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乱。他手里提着两个看起来相当有分量的、印着“特级茗茶”和“精品礼盒”字样的精美礼品袋,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期待、谄媚和志在必得的红光,脚步轻快,甚至带着点雀跃地走出了单元门,朝着水木大学教职工住宅区更深处、那些领导们居住的方向走去。
黄亦玫不用猜都知道,郑大爷这又是趁着春节这个“名正言顺”的时机,去给某位能决定他“前途”的领导送礼了。郑大爷是小学语文老师,却一心想着钻营,希望能调到教育局或者在学校里谋个一官半职,为此没少折腾。家里三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郑青云,没少因为他的“仕途”不顺而承受无名的怒火和压力。
黄亦玫看着他那副仿佛“前程似锦”就在眼前的背影,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她素来不喜欢这种汲汲营营的做派,觉得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她低下头,继续专注于自己调色盘上的色彩,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
时间在画笔与调色板的轻微碰撞声中悄然流逝。阳光缓缓移动,在画布上投下变化的光影。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黄亦玫感觉眼睛有些疲惫,便放下画笔,站起身,走到阳台边,远眺放松一下眼睛。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再次定格在了单元门入口处。
同一个身影——郑大爷,又出现了。
然而,与几小时前那个意气风发、满怀希望的背影判若两人!
去时那两个沉甸甸的、代表着他“希望”的礼品袋,此刻依旧被他提在手里,只是那精美的包装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和累赘。他走得很慢,脚步沉重而拖沓,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佝偻着,那身笔挺的中山装也似乎失去了支撑,皱巴巴地贴在他瞬间显得瘦小了许多的身架上。头发虽然依旧梳得整齐,却失去了光泽,紧贴着头皮,衬得他那张脸更加灰败。
他的头深深地低垂着,几乎要埋进胸口。黄亦玫看不到他完整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他周身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颓丧、失落和羞愤。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或者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皮囊,失魂落魄地挪动着。
他显然没有成功。不仅没成功,恐怕还碰了一鼻子灰,连礼物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对于将“升官”视为人生头等大事、并且投入了大量“成本”(包括金钱和尊严)的郑大爷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一击。
黄亦玫的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几分早知如此的淡然,有几分对他这般汲汲营营最终却一场空的怜悯,更有几分对郑青云和他两个弟弟的同情——可以预见,郑大爷回家后,这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很大概率会烧到孩子们身上。
郑大爷并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单元门前的花坛边缘坐了下来,就那样佝偻着背,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两份多余的“心意”,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充满失败感的雕塑。过往的邻居有跟他打招呼的,他也只是勉强抬了抬眼皮,含糊地应一声,那声音干涩沙哑,再无平日在学校里训斥学生或者在家里训斥儿子时的“威风”。
黄亦玫静静地站在阳台上,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她就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这水木园众生相中的一幕。阳光依旧温暖,孩子们的嬉笑声依旧清脆,但这份温暖和欢快,似乎丝毫无法渗透进楼下那个被自己的欲望和现实打击得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周围那片冰冷的阴霾。
过了许久,郑大爷才像是积蓄了一点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挪进了单元门,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
他离开后,楼下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
黄亦玫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画架前。画布上,她刚刚铺陈开的暖色调底彩,与刚才目睹的那一幕冰冷的失败形成了某种突兀的对比。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幅画,或许不应该只描绘阳光下的秩序与宁静,也应该尝试去捕捉那些隐藏在阴影处的、不为人的挣扎与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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