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庆功宴的喧嚣持续至深夜方才渐渐散去。篝火燃尽,只余零星火星在夜风中明灭,如同此刻营地里众人复杂难言的心绪。烤肉与美酒的香气尚未完全飘散,却已掺入了秋夜寒露的清冷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余味。
我回到自己偏僻的营帐时,已是身心俱疲。挽月服侍我卸下钗环,换上素净的寝衣,动作小心翼翼,眼中满是后怕与担忧。“才人,今日实在太险了……”她声音低哑,带着未散的惊悸。
我坐在简陋的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而疲惫的面容,没有言语。指尖触及桌面,冰凉的感觉顺着神经蔓延开来。白日里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指认,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心力与勇气。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无力。我赌赢了,暂时赢得了皇帝的安然无恙,却也彻底将自己暴露于烈日之下,再无退路。贵妃那道淬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背上,时刻提醒着我未来的步步杀机。
帐外秋风掠过草尖,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马匹响鼻声,更衬得这秋夜旷野的寂静深不见底。我正欲吹熄油灯歇下,帐外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规律的脚步声,停在了帐帘外。不是挽月,也不是寻常巡逻的侍卫。
“沈才人安歇了么?”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高德忠身边那个最得力的徒弟,小顺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与挽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么晚了,高德忠派人来,所为何事?
“尚未。”我定了定神,示意挽月掀开帐帘。
小顺子躬身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得看不出情绪的表情,低声道:“才人,皇上口谕,请您即刻至御帐一趟。”
御帐?现在?夜深人静之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白日救驾之功,赏赐未至,却先有夜召?是福是祸?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可能:是皇帝要细问日间细节?是贵妃又进了谗言?还是……因为我的“逾矩”和“洞察”引起了更深的猜忌?
“臣妾遵旨。”我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尽量平稳。挽月慌忙帮我重新梳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发鬓,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深秋夜寒,御帐所在的中军大营更是风大。
跟随小顺子走出营帐,寒意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激灵,头脑却因此清醒了不少。夜空如洗,繁星璀璨,银河横亘,这围场的夜色,比紫禁城更加辽阔,也更加森然。沿途侍卫林立,甲胄在星月微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见到小顺子引路,皆无声让行,但投向我的目光,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与审视。
御帐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与外界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帐外守卫的是銮仪卫的亲信,眼神锐利如鹰。小顺子通传后,为我掀开了厚重的帐帘。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墨香和一丝淡淡药草气的暖意涌来。御帐内部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陈设却并非一味奢华,而是兼具了军帐的简练与帝王居所的威仪。左侧是悬挂着巨幅军事地图的屏风和一排书架,右侧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堆着奏章和笔墨。萧景琰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一座青铜雕花的暖炉前,望着炉内跳跃的火光出神。他依旧穿着白日的骑射戎装,只是卸去了铠甲,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看不出喜怒。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跪伏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他并未立刻叫我起身,帐内只闻暖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熬。我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平身。”
“谢皇上。”我起身,垂首而立,不敢直视。
“今日,你做得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赞赏,更像是一种陈述,“若非你心细如发,识破奸人诡计,朕恐已陷入险境。”
“臣妾不敢居功。”我连忙道,“当时情势危急,臣妾只是……只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幸得皇上洪福齐天,高公公当机立断,方能化险为夷。”我将功劳推给皇帝和高德忠,姿态放到最低。
萧景琰踱步到书案前,指尖划过案上一份摊开的奏折,语气依旧平淡:“胡言乱语?朕看未必。你指出那侍卫伤口浅显非虎伤,眼神闪烁言语夸大,句句切中要害。更难得的是,你竟能想到东山麓。”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朕昨日巡视野场,确实曾驻足东山麓片刻,因其地势开阔,可俯瞰大半猎场。此事,朕并未对外人言。你,是如何得知?”
我的心骤然缩紧!这是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我该如何解释?说是直觉?说是对猛虎习性的猜测?这些说辞在帝王心术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承认自己窥探帝踪?更是大忌!
电光火石间,我脑中飞速旋转。不能撒谎,但也不能完全说实话。我再次跪下,以额触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真诚:“皇上明鉴!臣妾……臣妾绝无窥探圣踪之意!昨日宴席散后,臣妾因初到围场,心中好奇,曾由宫女陪着,在允许的范围内远远眺望过猎场四周山势。臣妾见东山麓林木相对稀疏,视野开阔,而西北角山谷深邃幽暗……臣妾愚钝,当时只是觉得,若臣子随扈,为确保圣驾安全,或许会更留意此类开阔之地……今日事发突然,臣妾惊慌失措,脑中混乱,只凭昨日模糊印象胡乱猜测,万万没想到竟……竟与皇上行踪巧合。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我将原因归结为女子无心的远眺和混乱中的侥幸猜中,并将动机包装成对皇帝安全的关切(实为自保),同时强调是“巧合”,极力淡化任何有目的的窥探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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