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残雪，抽打着枯黄的芦苇。冰封的浊水河像一条僵死的灰蛇，蜿蜒在苍茫的天地间。沉重的镣铐摩擦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乐祚出来了。
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具披着褴褛麻布的骨架。花白纠结的头发垂至腰间，遮住了大半张脸，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冻疮和疤痕，深陷的眼窝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燃烧着七年牢狱未曾磨灭的、如同实质的仇恨火焰。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沉重的脚镣在冻土上拖出深深的痕迹。身后，稀稀拉拉跟着数百名同样形销骨立、步履蹒跚的韩赵战俘，如同一群从地狱爬回的幽灵。
赵国使臣早已率队等候多时。看到乐祚的模样，饶是见惯风浪的使臣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圈微红，快步迎上，用利斧劈开了乐祚手脚上的镣铐。
“乐将军！受苦了！”使臣声音哽咽。
乐祚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挺直了几乎被七年重压折断的脊梁。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拨开眼前脏乱的花白头发，露出那张瘦脱了相却线条刚硬如岩石的脸。他的目光，越过使臣，越过迎接的车马，死死钉在河对岸飘扬的魏国旗帜上，那眼神，仿佛要将那旗帜连同背后的土地一同烧穿！
使臣奉上一个密封的铜管：“此乃韩使段干，托下官转交将军之物。”
乐祚接过铜管，手指用力，拧开管盖，抽出一卷薄薄的帛书，上面是段干铁画银钩的字迹：
“将军归赵，韩有三赠：
一赠战马千匹，已入赵境，助将军雪浊泽之耻；
二赠魏军布防图，尽载太行八陉虚实，附于图后；
三赠此言——‘魏狗还欠将军三座城！’”
帛书最后，附着几张描绘着太行山陉道、关隘、驻军分布的精细地图。
“嗬…嗬嗬…” 乐祚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干涩而疯狂。他猛地将帛书攥紧，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七年积压的屈辱、仇恨，如同火山般在胸腔中喷发！他缓缓低下头，从破烂的囚衣最内层，摸出一块巴掌大小、早已被血汗浸透成黑褐色的布片。那是七年前浊泽之战，一名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亲兵临终前塞给他的，上面用血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报仇…将军…”
乐祚将血书残片仔细地系在一支狼牙箭的箭杆上。然后，他抬起头，望向河水对岸魏国边关那座高耸的烽燧台。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寒意与死寂，佝偻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抓起使臣侍卫手中的硬弓，搭箭，开弓！那张需要壮汉才能拉开的强弓，竟被他枯瘦的双臂缓缓拉开，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嘣——！！！”
一声震耳欲聋的弓弦爆响！狼牙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寒风，跨越冰封的浊水河，狠狠地、深深地钉入了魏国边关烽燧台那粗大的松木门柱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箭杆上那块暗红的血布，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告诉庞涓——”乐祚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铁，嘶哑却响彻河岸，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怨毒，“乐某的头颅，暂寄颈上！待我率军踏破魏境，取那三座城时…再来找他，一并清算！”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支震颤的复仇之箭，在赵国使臣的搀扶下，踏上了归国的马车。车轮碾过冻土，留下深深的辙印，也留下了一道横亘在赵魏之间、注定要用鲜血才能填平的深渊。
宜阳铁坊的锻炉燃透三更，卫鞅的麻布短褐已被铁水蒸出盐霜。他左手夹着烧红的铁条，右手挥锤落点精准如尺，每一击都让砧上的方锏迸出金星。当第十二锤落下时，锏身突然浮现暗纹 —— 那是反复折叠锻打百次才有的 “冰裂纹”，在炉火中如寒江解冻般蜿蜒。
“卫大人，新郑快马！” 学徒捧着青铜令箭冲进炉房，箭杆上的韩侯印泥还带着体温。卫鞅接旨时，指尖触到竹简边缘的刻痕 —— 那是韩侯亲手所书的 “铁官大夫” 四字，笔锋深透竹青，像要凿进每道纹路里。
“谢君上！” 他将令箭插入腰间革带，转身指向淬火池：“从今日起，所有农具加铸‘强韩’铭文，兵器刃纹必现‘浊泽’二字。” 话音未落，便抓起新锻的方锏跃进水池，蒸汽腾起时，池底沉淀的铁砂竟被震得簌簌上浮，在光影中组成韩字的雏形。
工匠们望着池面的异象屏息。有个曾参与浊泽之战的老匠突然跪叩：“小人懂了！这是要用铁水铸国魂！” 卫鞅扶起他时，见他掌心满是与自己相同的烫疤 —— 那是当年战败后被魏军烙下的辱印，如今却成了锻打时最好的防滑茧。
三更梆子响过，铁坊突然静得能听见炉灰簌簌下落。卫鞅独自登上储料台，脚下是堆积如山的赤铁矿，每一块都被他敲开过断面，挑出含硫量最低的矿石。远处传来马蹄声时，他正用炭笔在沙盘上勾勒新的鼓风装置，图旁小字写着：“以皮囊引风，可使炉温再升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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