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关中平原,像一块被烈日烘烤得即将龟裂的巨砚。灞水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土,在酷暑中缓慢流淌,水面反射着白晃晃的刺目光芒,蒸腾起粘腻的水汽。河岸两侧,原本应是金黄翻滚、等待收割的粟麦之海,此刻却被无数杂乱的脚印、车辙和倒伏的庄稼践踏得一片狼藉。
韩军的黑色洪流,正沿着灞水西岸,坚定地向北涌动。禁卫军轻骑的斥候如同水面上迅捷的蜻蜓,不断掠过视野的边际,马蹄带起的烟尘久久不散。第三军、第四军庞大的步卒方阵,踏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甲叶的摩擦声汇成一片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金属潮音,碾过焦渴的土地。新郑军的队列混杂其中,那些渴望用血税洗刷烙印的楚地奴隶兵,步伐格外有力,眼神中燃烧着改变命运的炽热。
中军赤色大纛之下,韩侯策马缓行。乌骓马的鼻息在灼热的空气中喷出两道短暂的白雾。他微微眯着眼,目光掠过灞水对岸广袤而富庶的秦川沃野。风从南方吹来,带着未及收割的成熟谷物特有的、略带焦甜的浓郁香气,也带来了隐约的、属于秦地特有的、低沉而急促的铜锣示警声。这丰收的气息与战争的紧迫感,在灼人的空气中奇异地交织。
“传令,”韩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行军特有的嘈杂,“前军加速,务必于日落前,在灞水上游十里处架设浮桥三座。铁鹞子协,渡河后即刻向北展开警戒幕,遮蔽我主力侧翼。” 传令兵如飞而去。他顿了顿,侧首问身旁的中军司马:“秦人,有何动向?”
中军司马展开一份简略的舆图,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舆图边缘留下深色印记:“禀君上,我军破蓝田消息传开,渭水以南诸县震动。然秦人反应……似有些迟滞。据侦骑所探,自咸阳方向,尚无大规模援军旗帜出现。倒是……”他迟疑了一下,“倒是沿途乡野,铜锣示警之声不绝,似在紧急召集丁壮。”
韩侯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目光再次投向对岸广袤的金黄麦浪:“迟滞?非是迟滞。是嬴渠梁和他的将军们,被寡人这一拳,打得要咬碎牙齿,却不得不先咽下满嘴的麦粒!” 他扬鞭指向对岸无垠的田野,“看见了吗?那是秦人的命脉,是支撑他们与我韩国争雄的根基!秋收在即,颗粒未收,仓廪便空!寡人此时兵临灞水,便是要逼他在这‘收’与‘战’之间,做这剜心之选!”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一阵更为急促、带着明显惊惶情绪的铜锣声,从灞水对岸不远的一个大邑方向隐隐传来。紧接着,视野尽头,几股浓黑的烟柱,突兀地在金黄的麦田背景上腾空而起,笔直地刺向湛蓝得有些虚假的天空。
“烧田?!”中军司马失声低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秦人竟自毁稼穑?”
韩侯的目光在那不祥的黑烟上停留了片刻,深潭般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平静。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冰冷:
“壮士断腕。看来,秦廷的决断,比寡人预想的要快,也更狠。”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身边将领们即将出口的议论,那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将领们噤声,目光都聚焦在君上那冷峻的侧脸上,等待下文。灼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和对岸隐约的锣声在提醒着正在发生的剧变。
韩侯的目光缓缓扫过对岸那片富庶却正被战火和自毁吞噬的土地,最终落回身边将领们脸上,声音清晰而冷酷地响起:
“既如此,寡人便好人做到底。”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众人耳中:
“传令:新郑军各部,即刻以标为单位散开!深入渭河以南乡邑,彻底摧毁秦军残余统治秩序!凡秦人丁壮、匠户、健妇,能拿走的,都给寡人抢回来!”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志,“抢回去!让他们给我们修营垒、运粮秣、打造器械!给大军干活!告诉他们,跟着韩国,有活路!”
此言一出,周围几名将领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有人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掠夺光芒,有人则微微蹙眉,但无人敢出声质疑。韩侯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继续下令:
“各镇所属骑兵,加强警戒巡逻!遇秦军小股袭扰,务必歼灭!主力各部——”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断的力量,“停止前进!依托灞水,就地择险要扎营!深沟高垒,埋锅造饭,全军修整!”
他最后望向对岸那几股依旧倔强升腾的浓烟,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秦人既已自绝后路,必倾举国之兵,与我决一死战。这场硬仗,就在眼前了。让将士们吃饱,歇足,磨利刀剑。”
灞水对岸,那升起黑烟的大邑外围。
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成熟麦穗特有的焦甜香气,此刻却被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彻底掩盖。几处靠近道路、本已颗粒饱满、穗头低垂的麦田,正被熊熊烈火无情地吞噬。金黄的麦秆在火焰中迅速碳化、坍塌,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滚滚浓烟遮蔽了部分天空。一群身着粗麻短褐、面黄肌瘦的农人,在手持水火棍的秦吏驱赶下,含着泪,咬着牙,机械地将火把投向自己辛苦耕耘了半年的田地。他们的动作麻木而迟缓,每一次投掷,都像是剜去自己心头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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