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僵持的日子在深秋的霜寒与晨雾中缓慢流淌,仿佛凝固。双方将士都像绷紧的弓弦,在日复一日的警戒与小规模冲突中消耗着精力与意志。天气变得有些反常,连续几日的晨雾消散后,天空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刺眼的湛蓝,阳光直射下来,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衬得山野间的枯黄更显萧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干燥与沉闷。
一日正午,段平正在营中与部将议事,商讨如何利用一次难得的晴好天气发动一次稍大规模的袭扰。忽然,他感觉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心悸的颤动。案几上的水碗,水面无风自动,漾起一圈圈涟漪。
“嗯?”段平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地扫向帐外。几乎同时,营帐外传来士兵压抑的惊呼和战马不安的嘶鸣。那震动极其短暂,如同沉睡巨兽的一个翻身,瞬间又归于平静。帐内诸将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地动?”一名老成持重的副将不确定地低语。
“汉中之地,怎会有如此明显的地动?”段平眉头紧锁,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速派人详查各处营垒有无损毁!加强警戒!”
震动虽微,却在双方军营中都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一种无形的恐慌,如同秋日最后的蚊蚋,在士兵们窃窃私语中悄然滋生。段平登上高处,极目远眺蜀军营垒方向,只见对方营地似乎也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但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之下,仿佛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数日后,一个令定军山上所有守军难以置信的消息,如同深秋最后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蜀军,正在拔营!
消息最初来自前沿斥候的急报。紧接着,蜀军大营方向,撤退的号角声低沉而急促地响起,伴随着人喊马嘶,尘土开始升腾。更令人惊愕的是,蜀军竟然派来了一名低阶军官作为使者,要求短暂停火。
使者被带到张开地和段平面前时,脸色灰败,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仓皇与疲惫。
“我家大王有令,”使者声音干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因……因蜀中龙门山突发巨震,山崩地裂,壅塞河道,已成滔天巨湖悬于都城之上!灾情紧急,生灵涂炭!大王……大王不得不……即刻撤军回师,救灾安民!望……望贵军勿要追击!”使者说完,深深一揖,几乎不敢抬头看眼前两位敌国统帅的脸色。
张开地与段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巨大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难以置信的侥幸?是面对天威的凛然?还是对蜀中百姓的隐隐忧惧?
张开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个巨大的、超乎想象的现实:“……龙门山?堰塞湖?”
“千真万确!”使者急切地抬起头,“消息是八百里加急传来!震动之烈,勉县亦有感!大王……大王也是万般无奈!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
段平按在剑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他望向山下,蜀军的队伍已经开始大规模地、带着一种仓皇的秩序向南移动。旌旗不再如往日般招展,而是垂头丧气地卷在旗杆上。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扑打在撤退的蜀军身上,更添几分凄凉与急迫。定军山上,疲惫不堪的守军们先是茫然,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劫后余生的欢呼,那欢呼声在山谷间回荡,却又很快被更大的寂静吞没——一种面对天地之威、命运无常的敬畏的寂静。
张开地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蜀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旋即消散。“传令全军,严守阵地,不得擅自追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西南蜀地的方向,声音低沉得近乎自语,“天灾……竟比十万雄兵更可畏。开明九世……此去艰难了。”他的话语里,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对命运巨轮无情碾过的感慨。
勉县之围,就这样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解除了。定军山上,被霜打过的红叶在风中飘零,覆盖在不久前的战场上,仿佛在为这场因天意而戛然而止的厮杀,默默献上祭奠。汉中盆地深秋的寒意,似乎也悄然渗入了每个人的骨髓深处,提醒着他们,在人的意志与谋略之外,还有更为宏大而不可测的力量在主宰着兴亡。
勉县第一军大营,帅帐之内,炭盆里的火苗被帐帘缝隙钻入的寒风撕扯得摇曳不定,发出噼啪的微响。汉中盆地的初冬,寒意虽重,却尚带着几分秋末的湿意,远不及此刻帐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那般刺骨凛冽。然而,真正冰冷的,是摊开在巨大粗糙木案上的地图,以及地图上标注着蜀军撤退后留下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空白地带。
第一军统帅张开地端坐主位,面容沉静如古井,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炭火映照下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缓缓扫过帐中诸将。他裹着一件厚实的深色棉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空气凝重,只有炭火爆裂声和帐外风掠旗幡的猎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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