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河谷的初春,料峭的寒风尚未完全褪去,嘉陵江水裹挟着上游未消的碎冰,呜咽奔流。两岸山峦的背阴处,残雪斑驳,更衬得这被一座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所点燃的喧嚣,带着一种强行催生的蛮荒气魄。嘉陵江西岸与南江北岸那片难得的平整之地,正是广元县城所在,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
若立于嘉陵江与南江(其支流)交汇的乱石滩头,逆着尚带凛冽的春风,极目南江上游。那处水流拐弯的凸岸,俨然成了人间最喧嚣的战场。引水渠的开凿,与其说是工程,不如说是血肉与意志对冻土的征服。泥泞深可没踝,早春的寒气刺骨,民夫与征发来的奴隶们,赤膊或仅着单衣,在监工的皮鞭与号子声中挥汗如雨,蒸腾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片薄雾。巨大的条石被粗粝的绳索捆绑,架在滚木之上,数十人喊着不成调的号子,脖颈青筋暴起,一步一陷地将其拖曳到位,嵌入深挖的地基。须发皆白的老匠师王叟,裹着厚重的旧棉袍,脸颊冻得通红,却目光如炬,带着几个冻得手指僵硬的徒弟,日夜钉在渠边。他手持角尺和墨斗,嘶哑着喉咙反复叮嘱:“斜度!斜度一丝不能差!糯米浆,三蒸糯米七分灰,多一分少一分都粘不牢!这水渠是命脉,塌了,大家都得喂鱼!” 每一寸新砌的渠壁,都需经他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摩挲、敲击,确认无误。
水轮基座处,更是核心中的核心。巨大的花岗岩基台已初具规模,预留的轴承孔位深邃幽暗,像巨兽等待吞噬力量的巢穴。背风处,从军中紧急调拨的铁匠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炉火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照着铁匠们汗流浃背、被煤灰染得只剩眼白的脸庞。打造那巨大的生铁轴承、粗壮的传动轴以及繁复精密的齿轮组,成了横亘在众人面前最严峻的生死关。图纸上冰冷的线条要化为实物,尺寸稍有毫厘之差,便是机毁人亡的下场。韩圭几乎将铺盖卷搬到了工地,棉袍下摆沾满了泥浆和油污,他常与李二郎等核心工匠、领头的军中铁匠头目蹲在冰冷的岩石基座旁,用炭条在地上反复勾画、推演。
“县尊大人!” 一个满脸烟灰、筋肉虬结的军中老铁匠,嗓音因长期烟熏火燎而沙哑,他指着图纸上一处关键承重节点,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主轴承的承重……怕是不足啊!嘉陵江的水,开春看着缓,底下那股冲劲儿,山都能掀翻!水轮一动,千钧之力瞬息而至!万一运转中断裂,非但机毁,飞溅的铁块子,怕是要砸死一片人!这……这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他粗糙的手指狠狠戳着图纸,透着一股在生死线上搏杀过的凝重。
韩圭闻言,并未立刻反驳。他缓缓蹲下,冰冷的岩石寒意透过薄薄的官靴直刺脚心。他伸出同样沾满泥灰的手指,沿着预留孔位的内壁,一寸寸细细摩挲,感受着那粗粝冰冷的触感。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是磐石般的决绝,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人心:“加厚!用方城铁厂炼出最好的精铁!轴套内壁,” 他加重语气,“必须嵌铜,不惜工本,给我打磨得光滑如镜!润滑油脂,不要省,上好的桐油混合牛脂,提前备足!有多少备多少!”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此乃根基,断不能有丝毫闪失!告诉营造司,调拨专司七盘关工事的工匠来!就按军器监造强弩望山(弩机瞄准具)和绞盘的标准来做!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在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另一场静默无声却同样激烈的“战役”也在进行。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料和锯末的味道。李二郎等几位从蜀中重金聘来的老织工,成了这里的灵魂。他们将视若珍宝的传统蜀锦花楼织机小心翼翼地拆解开,零件铺了一地。对着韩圭提供的、那些结合了水轮动力的新式传动结构草图,几人时而围聚低语,时而各自抱臂沉思,眉头紧锁。如何将那水轮狂暴旋转的直线巨力,驯服成织机上综框精准柔和的上下提拉、筘座稳定可靠的前后往复、以及经轴均匀细致的送经?这需要设计出一套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连杆、凸轮和齿轮变速机构。传统的竹木骨架,在持续的水力冲击下,恐怕撑不过半日便会散架。
“咔嚓!嗤啦!” 木屑纷飞,锯凿之声不绝于耳。李二郎常常蹲在冰冷的地上,不顾膝盖的酸痛,用炭笔在粗糙的木板上画着复杂的联动图,线条交错纵横。时而,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刨花都跳了起来:“对了!这里加个拐子(曲柄连杆)试试!” 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烦躁地抓挠着本就稀疏的头发,将炭笔狠狠摔在地上:“不成!力道太猛!经线非崩断不可!” 废弃的零件很快堆成了小山。
韩圭每日必至这充满焦虑和希望的工棚。他并非居高临下地下令,而是挽起袖子,蹲在李二郎旁边,指着草图上的一个节点,用商量的口吻道:“李师傅,你看此处。若是在传动杆这里,加一个偏心轮,能否像磨盘缓冲驴力那样,稍微化解一下水力的刚猛冲击?让提综的动作更和缓、平稳些?” 他指尖又移到另一处,“还有这里,连杆过长,悬空摆动,极易生晃,影响走梭的精度。能否缩短些,中间用一组小齿轮来衔接传递力量?” 他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带着对机械原理的深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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