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暮色四合,天地苍茫。浩荡的河风,裹挟着上游黄土的粗粝、春末水汽的湿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桐油混杂的气息,有力地吹拂着两岸绵延不绝、在暮霭中摇曳如墨绿波涛的新柳。两支庞大的舰队——韩国赤帆如血的艨艟巨舰与赵国黑旗猎猎的战船楼船——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锚泊在白马津开阔如镜的河面上。无数高耸的桅杆刺破昏黄的天幕,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各色旌旗在渐起的晚风中翻卷咆哮,韩国的玄龟、赵国的玄鸟以及各将门世家的家徽交相辉映,在低垂的云层下勾勒出庞大、森严而充满压迫力的剪影。这无声的、凝固的威势,正是对赵侯那句“魏王齐侯脸色”最直观也最沉重的注脚。空气仿佛凝固了,只余下水波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预示着即将在棘沟那片古老河滩上掀起的、足以重塑列国力量版图的风暴!
韩侯迎着赵侯那鹰隼般锐利而充满野心的目光,笑容谦和温润,却深不见底。他拱手施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晰有力,穿透舱内的凝重:“岳父大人英明决断,气吞寰宇!此棘沟锁钥一成,大河天堑尽在掌握,实乃我三晋百年之基业!小婿与段干等韩国臣工,必倾尽举国之力,助赵国铸此不落之雄关!” 他话语微顿,眼中精光如电石火般一闪,语气愈发诚恳,却也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至于三晋会盟… 我韩赵既已同心同德,血脉相连,自当共执牛耳,为三晋谋万世之安。这联合大河舰队之议,非仅为共御强齐之坚甲利胄,更是维系大河均势、保障三晋商路血脉之基石。魏国,地处中游,河运命脉如同咽喉,料想犀首(公孙衍)纵有千般算计,面对此等大势,亦难断然拒绝。然则…”
牛马任向前微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赵侯心坎:“岳父明鉴,会盟之前,诸多关节,尤需我韩赵兄弟,预先筹谋,同进同退!舰队之统领权柄,关乎战时号令;各港协防之责,涉及平日调度;至于那滚滚而来的商船过闸之利… 分润几何,如何结算?此等核心利益,若待盟会上与魏人扯皮,恐生变数,反伤我韩赵情谊。不若… 我两国先行厘定章程,届时一体示于魏王,使其无隙可乘,方能使此利剑,尽为我三晋所用,亦尽在我韩赵掌握之中!”
侍立一旁的韩国枢密使段干戌,适时躬身,如同精密算筹化身。他声音平稳无波,毫无情绪起伏,却将“兄弟情谊”下的冰冷现实,条分缕析地摆在了明处:“君侯明察秋毫。臣以为,当务之急,需与赵国司徒、司马衙门协同,详加核算。其一,联合舰队总规模、舰种配比、驻泊水域;其二,韩、赵、魏三国出资比例,以国力、河段受益程度为据;其三,指挥权限划分,日常巡弋、战时应变,权责须明;其四,棘沟枢纽建成后,对魏国及他国商船之分级过闸费用、养护分摊,皆需订立细则。凡此种种,皆应于会盟前议定框架,务求条款于我韩赵最为有利,同时又能堵魏人之口,使其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入此毂中,方能成就三晋大局。”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未来的利益疆界。
赵侯听着女婿与重臣的话语,眼中那因宏图大略而燃烧的炽热光芒微微收敛,换上了一抹深沉如古井的笑意。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悬挂舱壁的巨大舆图,手指缓缓划过韩、赵、魏三晋故土,最终停在象征棘沟枢纽的那个小小标记上,重重点头:“贤婿与段卿所虑… 极是!深得我心。会盟… 确需好生计较,寸土必争,分毫必较。” 他心中雪亮,如同明镜:韩国今日的“无私”援助,是以其冠绝天下的造船术、河工技艺为筹码,所求的是未来对大河这条黄金水道的深度控制权与优先分润权;而赵国,则借韩国这股东风,以棘沟为支点,不仅要撬动对齐国的战略防御屏障,更要一举撬动自身在三晋同盟内部、乃至整个北中国格局中的地位!这看似翁婿情深、情比金坚的同盟之下,涌动着的是两国基于各自国运兴衰的、精密如发条、冷酷如寒冰的地缘与金权算计。大河在舱外奔流不息,舱内的空气却因这无声的交锋而凝滞,这盘以国运为注、以山河为棋盘的宏图大弈,落子之声,已然惊心动魄。
议罢国事,韩侯辞别岳父,穿过灯火通明却气氛肃杀的外舱。转入通往内寝的狭窄廊道,光线陡然昏暗下来。中间那一进舱室,几名守夜的婢女倚着灯柱,已是昏昏欲睡。牛马任的脚步声虽轻,却仍惊醒了她们。婢女们慌乱抬头,看清是君上,惊得差点叫出声,却见牛马任板着脸,目光如刀般瞪了她们一眼。婢女们顿时噤若寒蝉,慌忙掩口,深深伏拜下去,不敢抬头。
牛马任脚步暂停,目光如同巡视领地的猎豹,不经意间扫过那几个伏地不敢抬头的婢女。其中一位,身量窈窕,脖颈纤细白皙,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几分动人的姿色。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勾勒出柔和的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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