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黄河中下游,骄阳似火,将天地烘烤得一片白炽。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翻滚咆哮,声势浩大,宛如一条暴怒的土黄色巨龙。河岸两侧,新生的芦苇在灼热的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泥土被晒干后特有的、带着些许腥气的焦糊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白马津渡口,这沟通南北的要冲,此刻成了列国角力的舞台,连河风都似乎带着金戈铁马的预兆。
最先撞破这沉闷河面的是赵国的庞大舰队。巨大的楼船如同移动的水上堡垒,赤色的“赵”字大纛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船首,赵侯一身戎装,外罩玄端礼服,手按腰间长剑,鹰隼般的目光穿透蒸腾的水汽,死死锁住对岸魏国森严的营垒。他的视线仿佛越过了滔滔河水,落在了遥远的滹沱河南岸——那片刚从中山国撕咬下来的肥美土地。齐国的战车和舟师,正像乌云般向那里压来。此来白马津,他就是要借魏韩之力,以他国的舰船和士卒,构筑起保卫赵国战利品的堤坝。
“君侯,魏国在渡口旁筑起了高台。”身旁的谋士肥义沉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
赵侯抬眼望去。只见渡口旁,一座新夯的黄土高台拔地而起,足有三丈余高,夯土的茬口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显然刚刚筑成不久。台顶,魏国玄底金纹的大纛在几乎凝滞的热风中绷得笔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高台之下,一片临时搭建的馆舍连绵成片,已有数面旗帜在灼热的空气中无力地垂着。魏国,不仅自居盟主,更早早地以这高台和馆舍,无声地宣示着掌控全局的姿态。
“哼,魏罃(魏惠王)!”赵侯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灼热的气息,“筑台以示其高,建馆以显其能。好大的排场!看来此番‘会盟’,我赵国是来求他施舍庇护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在甲板上,带着被轻视的愠怒。
几乎就在赵国舰队靠岸的同时,西南方河道传来一阵更为尖锐急促的破浪之声。数艘通体覆盖着漆黑油亮皮革的狭长战船,如同数条贴着水面疾驰的毒蛇,迅捷地超越赵国的楼船,直扑码头。船首飘扬的玄龟旗,昭示着来者——韩国。
“韩国的‘革船’!”赵国水卒中响起几声低呼,带着掩饰不住的警惕与羡慕。这些覆以坚韧犀兕之皮的快舟,正是韩国水军赖以称雄河上的利器。
为首革船的船楼上,韩侯一身深紫色锦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他并未像赵侯那般凭栏远眺,而是端坐于华盖之下,身旁侍立着心腹谋士段干。韩昭侯的目光扫过魏国那刺眼的高台,又掠过赵国庞大的舰队,最后落在那片新起的馆舍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魏罃筑台盟誓,意在号令诸侯。”韩侯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对段干言道,“赵国所求,无非抗齐保地,以固滹沱南岸。而我韩国…”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凭几,“所求者,乃列国纷争中之利也。魏赵争雄于北,齐楚环伺于外,这天下烽烟,正是我韩国弓弩戈矛、犀甲革船行销四海之时。此番盟会,便是货通三晋、利布天下的良机!”
段干微微颔首,眼中精光闪动:“君侯明见。魏欲主盟,必以利诱之,以威压之。赵有燃眉之急,其求于我必切。鲁、卫惶惶如丧家之犬,更易操控。唯需提防魏罃借盟主之名,行损韩利魏之实。”
此时,一艘形制较为普通、悬挂着卫国玄色旗帜的官船,略显局促地跟在韩、赵大舰之后,小心翼翼地靠向岸边。船头,一位身着深青色大夫服色的中年男子肃然而立,正是卫国特使公子刻。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卫国小邦特有的谨慎与忧思。望着眼前魏国的威势高台,韩赵的庞大军容,公子刻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重压随着这灼热的空气一起袭来,几乎让他窒息。卫国的命运,在这群雄逐鹿的棋盘上,渺小如尘埃。他来此,只为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卫国寻得一丝苟延残喘的缝隙。
“大夫,馆舍已到。”随从低声提醒。
公子刻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整理衣冠,迈步登岸。脚下的土地被晒得滚烫,热浪自下而上蒸腾。
魏国相国公孙痤早已在码头相候,宽袍大袖,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迎接着韩侯和赵侯这两位重量级国君。寒暄之声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充满了虚与委蛇的客套。
“韩侯舟楫精良,破浪如飞,真令寡人大开眼界!”赵侯对着韩昭侯若山拱手寒暄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停泊的黑色革船。
韩昭侯回礼,笑容如同精密的尺子量过:“赵侯谬赞。赵国楼船巍峨如山,方显大国气象。只是…”他话锋微转,声音带着商人般的诱惑,“水上争锋,瞬息万变。革船之利,在于其疾如风火,犀皮坚韧,寻常箭矢难透。赵侯若有意加强滹沱水防,我韩国愿以最惠国之价,优先供应贵国所需。弓弩劲矢,戈矛甲胄,乃至此等革船,皆可议之。”他轻轻抬手,指向河面上那几道幽冷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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