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室成员那庄重而充满离愁的告别进行之时,栈桥的另一侧,靠近津口集市和民船停泊区的方向,同样人头攒动,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聚集的多是随船前往棘沟的赵国的工匠、水手、低级军官的家属,以及一些闻讯赶来送别亲友的本地庶民。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米酒的酸气、河鱼的腥味,以及小贩叫卖菽饼(豆饼)、浆水(古代一种饮料)的吆喝,嘈杂中更添几分市井的生离死别气息。
在这略显混乱的人群最前方,一位身着韩国宫中侍女服色、约莫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不顾旁人眼光,奋力挤到了栈桥边缘,对着渐行渐远的“龙骧”舰方向,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阿信——!阿信——!”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穿透力,压过了周遭的嘈杂,尾音带着一丝颤抖,更多的却是磐石般的坚定。
甲板上,一个半大的少年军官正紧紧抓着冰冷的船舷木栏,身体尽力前倾。他身着赵国制式的皮甲,腰悬青铜短剑,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紧张与不舍。他便是廉信,刚满十五岁,出身赵国一个早已没落、人丁稀少的将门旁支——廉氏。因其父早年在赵王尚为质子流落他国时有过庇护之恩,加之廉信虽顽劣却勇悍机敏,被赵王特地点名带在身边教导军事,此次更被赵王破格提拔为“材官”(低级军官),随军前往棘沟,既为历练,也有护卫船厂之意。听到呼喊,廉信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姐姐,廉秀儿。她是赵国公主赵姝的贴身侍女,此次作为媵侍(陪嫁)一同嫁入韩国。
廉秀儿看到弟弟发现了自己,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她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再次高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廉信的耳中,也砸在周围送行人的心上:
“阿信!听着!到了棘沟,好好杀敌!好好练兵!听将军们的话!别贪玩!别怕死!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一定要为我们廉家扬名啊——!”
“扬名”二字,如同惊雷,带着这个曾经煊赫如今式微的将门家族沉寂太久的屈辱、不甘和复兴的炽热渴望,在六月的热风与黄河的咆哮中激荡。廉秀儿喊完,已是泪流满面,却倔强地昂着头,目光灼灼如炬,死死盯着弟弟的方向。她知道,战场凶险,船厂亦非乐土,但这是他们廉家武士男儿重振门楣唯一的血路!
这声呼喊,仿佛点燃了某种时代的薪火。廉秀儿身边,那些同样来送别儿子、丈夫、兄弟的各国军属匠眷们,无论男女老少,都下意识地、满脸肃穆地用力点着头。几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的老卒,浑浊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嘴唇无声地嗫嚅着,仿佛在说“娃儿,争口气!”他们送走的亲人,或许是去遥远的边地戍守,或许是去荒僻的海隅营造,或许是去九死一生的战场。在这个大争之世、列国伐交频频、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扬名”或许遥不可及,但“争气”、“杀敌”、“别怕死”、“学本事”,却是这些最底层的军户匠籍之家,在铁与血中挣扎求存、渴望改变家族命运甚至为国雪耻的最朴素也最悲壮的信念。这便是那个时代最普遍也最沉重的烙印——位卑未敢忘忧国,血泪铸就功名路。
廉信呆立在船舷旁,姐姐那带着血泪的呼喊和周围人群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认同与期盼,像一股滚烫的铁流冲进他的胸膛,瞬间点燃了少年心中的热血,却又化作滚烫的液体涌上眼眶。这个在邯郸街头打架斗殴、在军营里不服管束、让赵王都头疼的“刺头”、“闯祸精”,此刻只觉得一股酸楚直冲鼻尖,喉咙堵得如同塞了块铅。他死死咬住下唇,努力想瞪大眼睛,不让那被视为懦弱象征的泪水掉下来,可视线却迅速模糊,姐姐那单薄却挺直的身影在泪光中摇曳、模糊。终于,两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挣脱了束缚,顺着他尚显青涩却已初具棱角的脸颊,迅速滑落,砸在坚硬的甲板上,瞬间洇开两小点深色的湿痕。他猛地低下头,用覆着皮甲护臂的胳膊狠狠蹭过眼睛,却只蹭得皮肤生疼,泪水反而更加汹涌。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同样覆着皮甲护臂的手,重重地按在了他因强忍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廉信一惊,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沉静而带着理解的眼眸里。来人是他的表兄赵冲,比他大三岁,是赵国宗室远支子弟,为人沉稳干练,武艺娴熟,此次被任命为百夫长(低级军官),同样前往棘沟,负责船厂护卫营的一支小队,并一直照看年纪尚小的廉信。
“阿信,”赵冲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兄长般的宽厚,“莫哭。”他理解廉信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情——离家的茫然、姐姐嘱托带来的如山压力、对未知战场的恐惧与渴望,以及少年人那不容践踏的骄傲,都在这离别时刻化作了难以自抑的泪水。
然而,这句“莫哭”,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廉信那敏感而极度自尊的神经。仿佛最不堪的软弱被当众揭开,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虎,猛地炸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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