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璜一步跨出班列，动作之猛，几乎带倒了身后的铜炭盆！他面皮紫涨，双目圆睁，手指颤抖着指向申不害和站在申不害身后、同样面色铁青的度支司司长郑肃，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申相！郑肃！你们度支司好大的胆子！”他根本不看那蓝皮簿，更不提具体账目，劈头盖脸便是一顶大帽子扣过去：“营造司、船政司的开支，哪一项不是廷议之上，诸公共议，大王首肯，白纸黑字拟的票？！哪一项不是为国为民的紧要工程？！修宫室是为大王体面，筑城垣是为固守国门，治河工是为安靖黎民，造战船是为震慑强邻！桩桩件件，皆是朝廷大事！干，或是不愿意干，你们度支司当时在场，为何不当时言明？如今决算关头，却拿‘不签字’来要挟朝廷？！”
他猛地转向御座，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煽动性的悲愤：“大王明鉴！度支司如此行事，分明是挟制中枢，故意刁难！此风若长，各部各司皆要看度支司脸色行事，朝廷政令如何推行？国家大事如何运转？今日他们敢以不签营造司、船政司的票来要挟，他日就敢以不签军费、不签赈灾款来贻误军机、荼毒生民！此乃祸国之源！其心可诛！”最后四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殿宇，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这已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赤裸裸的构陷与权力倾轧！矛头直指度支司阻挠国策，甚至影射其有颠覆之心！殿内温度骤降，连炭火都仿佛黯淡了几分。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眉头紧锁，面露忧色。陈默依旧低眉垂目，拢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捻动。
郑肃再也按捺不住！他本是刚直耿介之人，掌管度支，最恨的便是这虚报冒领、贪墨公帑的蠹虫！韩璜这番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言论，如同毒蛇噬心！他一步抢到申不害身前，双目赤红，因愤怒而口不择言：
“韩璜！你休要血口喷人！度支司是韩国的度支司！不是什么‘你们’、‘我们’的度支司！营造司、船政司也是韩国的衙门！不是你韩璜的私产！”他声音洪亮，带着被羞辱的激愤，“若你韩璜分管的衙门，所有开支，无论巨细，无论明暗，无论合不合规制，度支司都要照单全签，不问青红皂白！那这度支司的差事，干脆让你韩璜一并兼了去！老夫与申相，即刻挂冠而去！也省得在此受这腌臜气！议？还议个什么！”
这话已是撕破脸皮，直斥韩璜揽权跋扈，甚至暗示其有侵夺度支大权的野心！火药味浓烈得几乎要点燃空气！
韩璜被这当面的顶撞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尖声冷笑，手指几乎戳到郑肃鼻尖上：“郑肃！你是度支司司长！坐在这个位子上，掌着国库的钥匙！老夫称一声‘你们度支司’，何错之有？！营造司、船政司的开支，皆是廷议定策，白纸黑字的票拟在此！干与不干，你当时为何不说？！如今决算，却拿‘不敢签’来要挟？耽误了宫室修缮，误了汛期河工，延误了战船交付，致使国体受损，边防有失！这泼天的干系，你郑肃担待得起吗？！你该当何罪？！”他再次将“贻误国事”这顶沉甸甸的帽子狠狠扣向郑肃，目光却死死盯着御座上的韩王。这话，七分是说给郑肃听，九分九是说给韩王听！
“罪？！”郑肃怒极反笑，笑声凄厉，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铜炭盆上！“哐当！”一声巨响！炭盆倾倒，赤红的银骨炭和滚烫的灰烬泼洒一地，火星四溅！灼热的气浪和浓烟瞬间腾起！几个站得近的官员惊呼着后退，袍角被燎出焦痕。
“不外乎是撤职！罢官！下狱！杀头！”郑肃须发戟张，状若疯虎，指着地上犹自燃烧的炭火和那本被申不害死死按住的蓝皮票拟簿，嘶声咆哮，“昨日看到你营造司送来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烂账票拟，老夫与申相，就已存了此心！这度支司的位子，这守着国库看门狗的差事，我们干不了了！干不下去了！”他猛地转向韩璜，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韩璜！你看谁合适？你看谁顺眼？你看谁能在你那笔笔皆是‘朝廷大事’的烂账上闭着眼睛签字画押？！你尽管荐上来！老夫即刻向大王请辞！请他来干！”
火星在冰冷的地砖上明灭，浓烟呛人。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郑肃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炭火微弱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御座。权力撕咬的血腥气，已弥漫至御前！
韩王玄狐氅下身躯凝如磐石，眼睑低垂。墨玉扳指幽光吞尽杀机。时间在火星明灭间粘稠流淌，久到申不害按簿的手指关节寸寸青白。
“咳。”
一声轻咳切开胶着。商鞅玄色袍袖如云展开，一步横亘在郑肃与韩璜之间。他未看满地狼藉，目光如古井投向度支司司长：“郑肃。”声音不高，却似重锤砸散戾气，“有何难处，摊开说。殿上诸公，洗耳恭听。”
死寂中泛起涟漪。郑肃赤红双眼瞪着商鞅，嘴唇哆嗦。韩璜趁机嘶喊：“商相明鉴！度支司…”
“韩司长，”商鞅截断话头，目光仍锁着郑肃，“本相问的是度支司。”
郑肃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抓起地上蓝皮簿，抖开一页戳到半空：“人事司新增‘勤王犒赏’一百七十人！枢密院、营造司、监察院皆有！可去岁并无勤王诏！营造司采买金丝楠木三百根！票据是唐郡林场，可唐郡根本不产此木！船政司修旧船十二艘，耗材竟超新造楼船三倍！”他手指几乎捅破纸页，“这些账！叫我如何签？！”
字字如刀见血。韩璜脸色由紫转青，嘴唇翕动却吐不出声。殿内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老默。”阴冷声线自御座旁切入。陈默如幽影滑至殿心，深青衣袂拂过犹自冒烟的炭灰。“下官提个醒。”他眼皮微抬，目光似冰针扫过每一张面孔，“议事便是议事。莫扯罢官，莫论该谁坐位子。”他枯瘦手指虚点自己心口，又遥指御座方向，“这杆秤——”指尖最终定在韩王墨玉扳指上，“在大王手里攥着。”
最后半句如冰水浇头。韩璜膝头一软，商鞅袍袖下的手倏然握紧。申不害耷拉的眼皮猛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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