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众人才愈发注意到,在这场关乎巨额资金、工程进度乃至可能引发朝争的激烈奏对中,宫内厅令韩圭竟一直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在那双眼睛偶尔开阖的瞬间,才能瞥见一丝深藏的锐利。直到陈默口中吐出“盐瓷”二字,他那双凤目方倏然睁开,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韩圭缓缓出列,动作从容不迫。他手中那柄光洁无瑕的玉笏,随着他的动作,恰好将一道从殿门斜射进来的阳光折射出去,如同一道冷冽的刀光,在略显昏暗的殿宇内一闪而过。
他并未立刻回应陈默,而是先向御座上的韩王微微躬身致意,然后才转向陈默,声音平稳舒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陈大夫于地产经营、账目清查,确是能吏,劳苦功高。”他先淡淡赞了一句,随即语气微转,“然,陈大夫可知,营造一座合乎礼制、彰显国威的王城,需耗费多少银两?仅宫室、宗庙、社稷坛三项,非百万两白银不可成。此乃国体所系,不容丝毫俭省。”
他话锋一转,目光不再看陈默,而是扫视过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无形的压力:“然,除此之外,各衙门官署——枢密院、度支司、营造司、人事司、房产司乃至你我的宫内厅……以及相应的官宅、官舍、仓廪、武库……林林总总,难道,”他刻意停顿,目光在几位重臣脸上掠过,“这一切,也要我宫内厅出资兴建吗?”
这话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更大的骚动。百官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愕与不满。历来官员衙署都是国家建造,怎会突然要一个部门负责?
人事司主事忍不住出列开口:“韩令君此言……历来官廨建造,皆由内帑出资,营造司督建,此乃成例……”
“历来?”韩圭突然提高了声调,打断了他。那平稳的声音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冰鉴中散发的寒气。“人事司所说的‘历来’,指的是在新郑旧都吧?旧都官廨,十有八九是昔日郑国遗留之旧宫舍、府邸,修修补补,沿用至今!我韩国立国于此,本就是继承多于新建。如今大王雄心万丈,欲迁都南阳,乃另起宏基、从头新建!各位大人莫非还想着沿用旧例,却要让我宫内厅一个掌管宫廷用度、专卖税收的衙门,来掏钱给各位盖崭新的衙门大堂吗?”
他言辞犀利,直指核心,顿时将人事司主事噎得说不出话,脸色涨红。
韩圭不再理会他,转身面向御座,深深躬身,语气恢复了些许平稳,但内容却依旧强硬:“大王,沁阳大型工坊群即将全面完工,届时大量熟练工匠可调往南阳,人力不缺。然,王城建设,尤其是各官署建造所需之巨额银两,牵涉国策与各部需求,非宫内厅一衙所能决断,亦无力承担。臣请大王明示,应由度支司统筹规划,纳入国家赋税预算,统一安排拨付。宫内厅只能在税收额度外,尽力筹措款项及时到位。”
这把火,终于精准地烧到了度支司主事郑肃的身上。
度支司郑肃本就听得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比旁人更多,此刻被直接点名,浑身一颤,慌忙出列时竟险些踩到自己宽大的袍角,踉跄一下才站稳,姿态甚是狼狈。
“启…启禀大王!”郑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恐与沙哑,“非是臣……臣不愿拨付。实是……实是今年国情艰难啊!西南边境,蜀国大军压境,虎视眈眈,军费开支迄今已占去全年赋税收入的六成!上月河水泛滥,三县受灾,河工修缮、灾民赈济,又紧急拨付了两成。国库……国库如今实在空虚,寅吃卯粮,臣……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陈述困难,身体微微发抖。
韩王的目光一直平静地注视着下方的纷争,手指仍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美玉。此刻,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殿内所有的嘈杂、所有的议论瞬间寂静下去,连窗外的蝉鸣似乎也短暂地偃旗息鼓。
“寡人记得,”韩王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目光落在度支司郑肃和房产司陈默之间,“去年宛城之战后,清查城内附逆抗命的贵族家产,所得金银珍宝、田产地契,颇为丰厚。这些,难道不足以填补一些亏空吗?”
陈默闻言,立刻抢先叩首回答,语气急切:“回大王!所得之财,均已由臣司会同度支司、宫内厅共同清点造册,登记入库,分毫不敢有差。然……然度支司郑大人当时言及军情紧急,西南需饷,已将其中大半折现,充作军饷矣……”
郑肃像是被踩了尾巴,急忙辩解:“大王!西南大征,军中若无足饷,将士岂肯用命?臣……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且当时亦有奏报……”
“够了。”
韩王轻轻两个字,打断了郑肃慌乱的陈述。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殿下鸦雀无声的众臣。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沁阳工坊关乎军国利器,其完工乃当前第一要务。在其全面完工之前,南阳王城的内城建设,暂缓。”他做出了决断,语气不容置疑。
随即,他话锋微转,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目光在那些绯袍玉带的官员们身上掠过:“至于各衙门官署嘛……”
他停顿了一下,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总不至于,”韩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让寡人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来给你们盖房子吧?”
“臣等不敢!”
“大王息怒!”
殿下顿时跪倒一片,百官俯首,声音带着惶恐。无人再敢争执,无人再敢诉苦。
冰鉴中的冰块仍在悄然融化,凝聚的水珠越来越大,最终不堪重负,“嗒”的一声轻响,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这细微的声音竟显得格外清晰、冰冷,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余音久久不散。
殿外,热浪依旧扑面而来,蝉鸣再次占据了整个世界,仿佛刚才殿内那场无声的惊涛骇浪,只是这酷暑午后一个短暂的错觉。然而,所有人心知肚明,关于新都的建设,关于银钱的争夺,关于权力的制衡,一切都才刚刚开始。那融化的冰,滴落的水,预示着某些稳固的东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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